本書以“大眾”概念的更替為基礎,厘清了近代以來的中國“大眾”話語的生成與流變過程,最終在中西“大眾”話語的坐標系中給中國“大眾”理論確立了位置。
序
黃卓越
文化研究、文化理論的引入對中國學術(shù)場域帶來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難以盡述,而其中值得一提,又易被疏忽的一個側(cè)面,便是促成了一種概念史的研究。盡管籠統(tǒng)地看,在此之前,我們也有一些以概念、范疇與術(shù)語等為題意的考訂或撰述,但因視角與方法上的差異,與目前所能稱道的概念史研究仍是非常不同的。在文化研究領域中,該類研究的一個最具典范性的事例首推雷蒙·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一書,其通過將5個核心概念置于全書引領性的位置上,帶動了對英國從19世紀初至20世紀中葉“文化批評”整個歷史進程的圖繪。威廉斯另有《關鍵詞》一書,看似屬于辭典性質(zhì)的,但由于在選詞與解說時,仍然隱含了對社會、文化與習尚等高度關注的系統(tǒng)化意識,因此也可將之看作概念史書寫的一個配套產(chǎn)品。此后,文化理論、文學批評等領域也出現(xiàn)過一些以之為范例編撰的著述,均對我們從新的角度來審視概念的屬性及其演化過程等提供了有益的啟發(fā)。
從完整的學理上看,通過一個或數(shù)個概念來探索一段歷史的做法,也有其局限性,這是因為大量的社會觀念流向并非都是以定型化了的概念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因此,我在此前的論述中也曾提到,有必要進一步關注那些處在概念以外及未被概念化的思想動態(tài),并對概念史(the history of concepts)與觀念史(the history of ideas)兩種敘述模式做出相應的辨析。由于歷史表呈的多樣性、混雜性、枝節(jié)旁生、泥沙俱下的特點,當我們以某些確定的概念去解說一種宏闊的思想走向時,雖然給出了問題的聚焦點,又事實上會面臨另一重困境,即很難去決斷概念史與觀念史各自的邊界,以及它們的交匯方式。同樣以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為例,盡管在最初構(gòu)思該書的框架時,作者已經(jīng)形成了用幾大概念去組織全書的基本原則,但在進入撰寫之后卻無法控制那些溢出概念史框架的諸多內(nèi)容,從而只能將大量篇幅放在對那些非概念化的“觀念”的追蹤中(見該書“導論”),以至在今天看來,該書倒更像是一種將概念史取向裹挾在內(nèi)的觀念史寫作,而非嚴格意義上的概念史著作。此外,如將概念史視為一套學術(shù)梳理的原則,也還會遇到與我們通常所說的“思想史”“話語史”等在界義上進行分疏的問題。
當然,在此我想將一些操作上的難度先提出來,并不意味著就此而否認概念史撰寫的可能性,以及這種書寫方式所具的重大價值。概念之所以重要,首先因于人們都是用概念來思考的,這與語言之所以重要的道理是一樣的,它們在很大程度上規(guī)定了我們思考與行動的方向,關于后者,在20世紀之后的語言學轉(zhuǎn)向中也已有充分的論述,但是也需有所分辨,即在概念史名義下的所謂“概念”與一般的語言還是有所差別的,在概念史的視野下,語言并不是以均質(zhì)化的方式分布的,而是依照它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存在著各種級差,以此而言,總有一些概念是處在上位的,有些則處在中位或下位。譬如威廉斯列出的那些概念,以及我們將要去討論的“大眾”等概念,均是在大量的語言中遴選出來,被視為帶有十分突出的標符性意義,及具有思想與情感的高度聚合性、表意性的那一類詞語,它們在一個特定的時段中往往處在語言流動的上端,甚至會對社會的變遷起到某種疏導與“指示器”的作用,因而是既定“語篇”中的一些“關鍵詞”。既然如此,對之的研究除了需要參照一般語言學的原理,也需要考慮到它們在被置于真實的社會場域中之后體現(xiàn)出的特點。
社會與學術(shù)等領域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如“大眾”“族性”“表征”“物質(zhì)主義”等,當然都不會憑空而來,而是都會有相應的指稱對象,至少會有一模糊的“物”的指向,因此,對之的研究也不宜完全采用“建構(gòu)論”或“想象論”的主張。但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思考問題,并不等于回到反映論的模式中,以為概念與現(xiàn)實之間會存在一種必然的、合榫的對應關系,由此而去否認概念所具的構(gòu)造性。關于這一問題,涉及20世紀以來的多場理論爭議,似不便多加評說,但我想在此可以引入一個“使用”的概念,對之做些補充性的解釋。特別是在重大的社會事件或運動中,那些被用來投射某種意見或主張的概念,它們被寄予的含義都不是無辜的,而是與使用者對情勢的判斷,以及他們的態(tài)度、立場、目的、策略等有密切的關聯(lián),這也決定了人們在使用某些概念時組合現(xiàn)有材料,評價材料屬性(或否定之,或認同之等)的方式,進而用這一具有明確導向的概念去指明、引發(fā)或推進群體的行動。在這種情況下,概念的意指當然不能游離于現(xiàn)實,以至失去來自事實方面的支撐,但另一方面,它也需要在使用中注入某種意愿及具有動力感與方向感的意含,使之攜有強烈的感召力或批評性等,由此才能帶來更大的擴散性效應。就此可見,那些處在上位的概念為何在社會、文化等活動中總是會成為具有優(yōu)勢性的語言,而對之的命名與解說在很大程度上又總是會受到具有情境性重大目標的導引,這些都是尋常的詞語或語言所無法比擬的。在時過境遷之后,解讀者也可以通過對之的細致分析,去重新揭示隱含于其中的歷史“密語”,以及概念被措用與使用的各種規(guī)則。而這樣一種觀察與研究的視角,在我看來,也可以稱為是“話語史”的范式。
在研習文化研究的過程中,我曾經(jīng)關注過mass(masses)與popular這樣的詞語,它們也是文化研究中出現(xiàn)頻率甚高的兩個“關鍵詞”。我的關注點大致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在英語語境中,那些代表性的學者與批評家是如何對這兩個概念進行辨析,并將之投入意義之博弈中的;二是在當代漢語語境中,學者們又是如何轉(zhuǎn)譯這兩個詞,用以言述中國當代文化狀況的,這也包含,其中哪些轉(zhuǎn)譯屬于語境上的誤植,因此需要有所修訂與矯正;第三,如將籠統(tǒng)而言的“大眾”放置在中西對比的歷史場景中,又會呈現(xiàn)出哪些根本上的差異,是否可借之而梳理出一個有別于西方的、屬于中國本土的大眾言說譜系。但由于我發(fā)表的這篇文章,描述出的還只是一個簡要的輪廓,后來又受其他課題的牽累,未及將以上的思考付諸更為系統(tǒng)與詳密的探討,遂留下了一段未了的心愿。
羅崇宏于2012年從新疆來京,隨我學習文化研究與文化理論等。崇宏對學術(shù)的鐘愛與執(zhí)著,以古人所謂“志者”與“癡者”形容之也不為過,聚書盈屋,博聞廣覽,每日均有札記,錄其心得。不久,向我提出欲以梳理與構(gòu)建中國近代以來的“大眾”話語譜系為博士論文撰寫的方向,雖然我也知道此途甚艱,但因考慮到愈是艱難的課題愈能提升學者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同時也可借之將雖已初步形成,卻仍懸吊于半空的思路落實到實處,在充分展開之后為中國自身的文化研究實踐提供一堅實與獨特的范例,便欣然同意了他的設想。
由于這一課題涉及的時間跨度之長,資料本身又極為紛擾,想必崇宏在研究與寫作過程中也遭遇過許多的困惑,這些都是在所難免的。因文稿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眼前,無須我再做過多的復述,只是就我最為關心的若干框架設計的問題再做些闡發(fā)。
首先是,如何理解概念史這一治學類型,從而將之有效地移植到學術(shù)操作之中的問題。毫無疑問,對之的思考,不僅需要解決好概念史所在的邊際,同時也需要比較透徹地去消化與之相關的一些當代理論。在這方面,正如我們所見,這部著述是以確定的概念為中心循序展開的,始終未離概念的范疇,由此而保證了范型的“純度”,這也可看作是作者為本課題所設定的一個主要邊界。但在整個研究過程中,又未落入過去流行的那種簡單化的實證主義套路,而是更進一步參照福柯等理論家的主張,采用了“概念總是在話語中被言說”的說法,即以為概念從來都不是自足的,相反,它們總是被鑲嵌在話語的模塊中,由話語所生產(chǎn)出來。以本書集中討論的“大眾”這一概念為例,如按時代的進程加以排列的話,規(guī)定其概念言說的那些話語相應地就有啟蒙話語、革命話語、消費話語等,這些更大的話語始終是在場的,并對概念的生產(chǎn)起到了指向性的作用,甚至也可將話語看作是概念的一個潛體系。如此一來,也就將對概念史的研究擴展為了話語史的研究。兩者并不存在于同一個層面上,然而卻可形成一種不可或缺的相互指呈、相互闡明的關系。雖然在具體的思考中(如崇宏也已觸及的),也還需要插入一相關的中介,即存在著一個誰在言說,哪些人在言說,或具有某種能動性的“主體”在概念與話語之間會起到怎樣的調(diào)適作用的問題,但借助這樣一套思路,卻在另一個側(cè)路上打開了原來邊界,通過內(nèi)部論證(在語言論層面上的論證),將更為廣泛的歷史風云納入研究的視野之中。這一理解與把握概念史的方式,我認為不僅是行之有效的,也是可獲充分驗證的。
其次,對概念史的研究其實也無必然的通則,仍然需要根據(jù)目標與語境的差異形成一套自己的探索路徑。以本課題而言,因為所要梳理的是一長時段歷史,加之,盡管似乎有一貫通性的概念及其指稱對象存在,但在不同的歷史場合下卻是以大量不同的語詞表呈出來的,這樣的話,也就為我們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即如何能夠在既不遺棄也不背離那些紛沓而至的多種詞語原有命名與含義的前提下,將它們都切當?shù)貟爝B到一個前后相續(xù)的線路上,由此形成一內(nèi)在連貫、跌宕以進的譜系?這自然很難在過往的研究中找到仿效的樣板,需要作者自己去摸索,進而尋找到一套合適的解決辦法。在這方面,我以為羅崇宏所采用的“層次處理法”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即首先將“大眾”這一概念確定為這一家族系譜中的“總述語”,然后將依次呈現(xiàn)的“國民”“民眾”“工農(nóng)(大眾)”“工農(nóng)兵(大眾)”“群眾”“消費大眾”等作為下一個層次的“分述語”,再將由這些分述語衍生出的概念(如公民、庶民、平民等)系于更下的一個層次中,由此不僅可以如實地反映出中國近代以來大眾諸概念復雜生成的實際狀況,也能在確保全書整體邏輯的情形下,將多語化造成的結(jié)構(gòu)性張力勾勒出來。雖然將“大眾”作為一個總述語,仍帶有某種“控制”的痕跡,并非完全是自然的產(chǎn)物,也與英國文化研究對該語詞的解釋(從翻譯的角度看)不甚相符,然而,在中國的語境中,考慮到其使用的頻率與意義特征,人們對之的認知,以及其與譯入語在含義上存在的固有差異,仍然可視之為最具代表性的,這在崇宏的著作中也有較為詳細的解說,參之即可。
此外,便是該項研究的出發(fā)點,也需一提。如上已述,這一課題的產(chǎn)生與醞釀,不會沒有任何學術(shù)上的來源,準確地說,仍然與文化研究帶來的啟迪有密切的關系,因此,事實上會有一個國際性參照的背景。當然,從歷史上看,這一所謂的國際化背景,一開始就已被嵌入在近代以來“大眾”諸概念的生成及其持續(xù)后移的進程中,如早期提出的“國民”與citizen、citizenship之間的關聯(lián),“群”與society之間的關聯(lián),“平民”與democracy以及西方無政府主義等思潮的關聯(lián),“工農(nóng)民眾”與俄國革命、共產(chǎn)革命的關聯(lián),直到1980年代之后中國精英知識界使用的“大眾”與mass、masses這些詞語的關聯(lián),均反映出了概念跨語際傳遞的效應,并可從中發(fā)現(xiàn)這一概念旅行的軌跡,盡管在新的語境中,這些概念仍然會被重新編碼,以適應有所差異的土壤。特別是21世紀以來,文化研究在中國的流播及其對mass與popular等的論說,在當代知識界引起了各種不同的反響,從而促使我們更為深入地去思考本土的現(xiàn)狀,并希望能在一種對比的視野中,梳理與辨識出中國自身的大眾話語譜系。盡管這樣的研究仍然會緊扣本土的經(jīng)驗展開,但如沒有這一開放性的視野,最終形成的問題意識、問題架構(gòu)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在這一領域中,若干學者也做過一些片段性的探索,有其自身的價值,然而我們還是期待有一個整體化的梳理與展現(xiàn),而羅崇宏所做的正是這樣一項工作。
當然,一部著作的成功,并不局限于以上所述的這些在大框架上的思考與設計,除此以外,其他的一些質(zhì)素與能力也都需要跟上,比如對材料的精耕細作與窮討冥搜,對錯綜問題的辨析與分析,合適地去分疏與整合龐雜的現(xiàn)象,在各章節(jié)上使力的均衡度,以及警銳與深入的洞察力等,皆會在一件成品的打造中起到不可忽略的作用,而這些,似已不屬于我的評述范圍,還是交給更為高明的讀者去判斷為是。
2019于北京海淀
羅崇宏,文學博士,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教研室講師。
緒論
“大眾”概念問題的展開
“大眾”研究的歷史與視角
第一章 “國民”的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
第一節(jié) “大眾”話語溯源與批判
第二節(jié) “臣民”到“國民”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
小結(jié)
第二章 “民眾”話語的現(xiàn)代性發(fā)展
第一節(jié) “平民主義”與“民眾”話語
第二節(jié) “到民間去”與“民眾”話語
第三節(jié) “民眾”話語的深化
第四節(jié) “主流”之外的“民眾”
小結(jié)
第三章 “革命”語境中的“工農(nóng)”大眾
第一節(jié) “工農(nóng)”大眾話語論競爭
第二節(jié) “左翼”語境中的“工農(nóng)大眾”
小結(jié)
第四章 “革命”語境中的“工農(nóng)兵”大眾
第一節(jié) “工農(nóng)兵”大眾話語生成
第二節(jié) 從“工農(nóng)兵”到“人民”言說
小結(jié)
第五章 “和平”語境中的“群眾”
第一節(jié) “工農(nóng)兵”話語的傳承與斷裂
第二節(jié) 走向“社”姓的“大眾”——“群眾”話語的生成
小結(jié)
第六章 比較視域下的當代“大眾”
第一節(jié) 當代“大眾”話語轉(zhuǎn)型
第二節(jié) 當代“大眾”話語分化
結(jié)語:中國“大眾”理論建構(gòu)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