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黃毛丫頭去趕集，買個蘋果當(dāng)鴨梨。

十四歲，我就離開了爸媽。

那一年，是1969年。除了太陽月亮沒瘋，一切都瘋了。

文化怎么了？干嗎要革它的命？我不懂。

就知道不上課了，好玩，跟著高年級的哥哥姐姐滿大街瘋跑。

有一天，他們要給胡同改名。一個東廂房胡同，一個西廂房胡同，兩邊的老頭兒老太太都抱著鑼鼓出來歡迎。一個豬臉大哥踩在板凳上，蹺著腳，用紅紙把東廂房的路標(biāo)蓋住，大筆一揮，改成了東風(fēng)盛胡同。墨汁還往下滴答哪，東邊就美起來。咚咚鏘！咚咚鏘！鑼鼓敲得山響，沒牙大嘴咧成瓢。

可西邊不高興了，個個臉拉得像河馬。為什么？豬臉大哥給他們改成了西風(fēng)衰胡同。

憑什么我們西風(fēng)衰呀？衰到哪兒去呀？于是，亂叫起來，不干！不干！

這時，有個明白人跳出來，小將們，紅衛(wèi)兵小將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西風(fēng)烈，長空雁叫霜、霜、霜……

這位“霜”了半天，想不起來了。

有人趕緊接上，霜晨月！

又有人說，不對，是雙飛燕。長空雁叫雙飛燕！

兩個人就爭起來。齜嘴獠牙，舞拳弄爪。

明白人說，都是革命群眾，別爭了，有西風(fēng)烈就行。紅衛(wèi)兵小將們，你們給改個西風(fēng)烈，好不好？

西邊的人齊聲叫好。結(jié)果，又改成西風(fēng)烈胡同。

于是，皆大歡喜。胡同兩邊賽著敲鑼打鼓咧大嘴。

這時，又有個更明白的人跳出來：不行，不行，兩邊不對稱！再說，一個東風(fēng)盛，一個西風(fēng)烈，到底哪邊風(fēng)大�。慷挤植磺鍞澄伊恕�…

話還沒說完，就被西風(fēng)烈的人圍住，叫你不對稱！叫你不對稱！幾拳打腫了嘴。

這樣的熱鬧沒看多久，局面就亂了。批斗，游街，抄家，跳樓。

哪兒是革文化的命，是革人命��！

天要塌了。我家所在的部機(jī)關(guān)大院驚恐不安。

終于，有一天，大字報貼到我家門口。爸媽也被革了命。

我從小就知道，我家是干部家庭。我爸在中南海上班，我媽是領(lǐng)導(dǎo)人的秘書。家里有兩個阿姨。照媽的話說，我為什么長得白凈，就因為從小沒受過罪。三年自然災(zāi)害，我正長身體，爸一個月去一趟上海，買雞蛋，買蘋果，家里沒斷吃的。我愛梳小辮兒，爸就從廣州帶來一堆皮筋兒，紅的、黃的、綠的，我今兒扎黃的， 明兒扎紅的。爸還老出國，給我買稀罕東西。小皮鞋是日本買來的，嘎嘎響。手風(fēng)琴是蘇聯(lián)買來的，沒有鍵盤，全是小黑鈕。一拉一按就出聲。我在家里亂拉， 嗚哇！嗚哇！把房頂都掀了。媽嫌吵，出來進(jìn)去捂著耳朵。后來，我慢慢拉出調(diào)兒了，東方紅，太陽升。媽就樂了。下班回家就叫，菊兒，拉一個！我就拉一個。我不愛跟女同學(xué)跳皮筋兒，邊跳還邊唱“小皮球，香蕉梨，馬蓮開花二十一”，沒勁！家里的香蕉梨吃都吃不完。我愛拉手風(fēng)琴，愛唱歌跳舞。后來，學(xué)校提倡艱苦樸素，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同學(xué)們就說我，小皮鞋嘎嘎響，資產(chǎn)階級臭思想。我嚇得再也不敢穿好的了。一天，舅媽來看我，給我買了新衣服， 我趕緊叫阿姨先拿補丁補上。舅媽不明白，說好好的衣服干嗎補啊，這不是皮褲套棉褲嗎？我說，舅媽您不知道，同學(xué)都穿帶補丁的衣服，我要是直接穿新衣服上學(xué)，他們就圍上來跟看猴兒一樣。舅媽笑起來，又拿出一雙漂亮的花襪子，襪子穿在鞋里，誰也看不見，就不要補了吧？我說，要補！我拿過來學(xué)著自己補。咔咔咔！剪一小塊兒破布，補在新襪子上。一到學(xué)校，我就主動脫下鞋對同學(xué)說，你們看我的襪子多破！有心細(xì)的同學(xué)就叫起來，我們的襪子都補在腳后跟，你的怎么補在腳面上啊？

想不到，幸福的日子說沒就沒了。

文化一革命，走資派，蘇修特務(wù)，大字報把我家都糊嚴(yán)了。我爸媽被人揪走，掛牌批斗滿街游。最后，宣布從北京趕走。先趕到北大荒，冰天雪地凍成木乃伊。后來，又押到河南沈丘五七干校，下磚窯，燒板磚。

我的大腳奶奶帶著我弟我妹被一起趕走，落戶在干校旁的村子里。

不知為什么，從舊社會過來，奶奶沒裹小腳兒，而且腳特別大，42碼鞋穿著都緊。她總跟我念叨，說當(dāng)年的生活特別苦，一件破棉大褂，白天爺爺出去干活兒穿，晚上回家就當(dāng)被子蓋。屋里堆一堆稻草，白天堆在墻角，晚上扒開就是床。她給爺爺做了一雙鞋，爺爺舍不得穿，怕穿壞了，出門提在手里光腳走。奶奶說，爺爺哪兒都好，就是嫌她腳大。在我爸五歲的時候，爺爺就跑了，不要她這個老伴兒了。奶奶年輕輕就守寡，帶著我爸沒有再嫁。天上下雨淋雨，地下刮風(fēng)喝風(fēng)。想不到我爸剛長得鋤頭高，就跑去當(dāng)了兵。奶奶的眼睛都哭瞎了。奶奶一講這些老話就掉淚，臉上的褶子淌成河。那時候我小，不理解她，一聽她又要講了，就說，我知道了，爺爺嫌您腳大，嚇跑了。奶奶您腳是大！那是過去的事了，別老說了，您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

奶奶聽我這樣說，就不念叨了。她一個人坐在那兒，一會兒又掉淚了。

我看她又掉淚了，就走開。不想勸，勸了也沒用。

現(xiàn)在，我經(jīng)歷了，理解她了，知道做女人有多難了。

可是，奶奶早就沒了。她要是還在，她再講，我會好好聽，會跟她一起流淚。

我苦命的大腳奶奶！

因為“文化革命”革得收不住了，中央就派部隊接管各個部委。我們大院跟部機(jī)關(guān)連著，所以也來了部隊，叫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軍宣隊。

他們開進(jìn)大院的時候，排著隊，唱著歌，革命軍人個個有腦筋……

我還笑呢，心里說這叫什么歌啊。后來才知道，這叫《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歌。唱的是，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軍宣隊一進(jìn)大院，就挨家挨戶對戶口，趕人下鄉(xiāng)。

隊長姓魯，他瞪著兩眼對我說，你，收拾收拾，跟你爸媽一起去河南！

可是，進(jìn)駐學(xué)校的軍宣隊袁隊長就不同意我走。因為我能唱會跳，是文藝骨干。

袁隊長叫袁江，四十來歲，長得很帥，高鼻梁大眼睛。身條特好，站在那兒像一根蔥，青是青白是白。他不但能歌善舞，手風(fēng)琴還拉得倍兒棒。他一進(jìn)學(xué)校就要組織文藝宣傳隊。

不行，這孩子不能走。必須留！

不行，這孩子不能留。必須走！

為了我的走留，大水沖了龍王廟。袁隊長跟魯隊長頂起了牛。

一邊東風(fēng)盛，一邊西風(fēng)烈，兩個隊長誰也不讓誰。

最后，袁隊長急了，你非要她走，往后大院里所有的孩子，我們一概不收！

那會兒上學(xué)不用考試，劃片兒上。魯隊長所管的孩子，按片兒劃都?xì)w我們學(xué)校。

他沒轍了，只好特批我留下。

就這樣，大院里所有要趕走的大孩子，唯獨我留了下來，進(jìn)了宣傳隊。

那會兒，我剛滿十四歲。

我爸被人從東北直接押送河南，我媽回北京來接奶奶。

在兵荒馬亂的火車站，在失魂落魄的人群里，我跟媽見了面。

身后是哭成淚人的奶奶、弟弟、妹妹，和打好的一堆破行李。

這才幾個月��！媽一臉褶子，滿頭白發(fā)。

我抱住媽，聞著她的味兒，哭花了臉。

押送的人叫起來，快點兒！

我說，媽，我要跟你走。死也跟你死在一起！

媽給我抹抹淚，菊兒，堅強。別說死，好好活著！看好房子看好家！

媽，我不死。我看好房子看好家，誰也搶不走！

媽和奶奶就這樣帶著弟妹離開了，連頭也沒回。

起風(fēng)了。她們的白發(fā)飛起來，纏在一起。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說是家，就是四間空屋子。好東西，抄走了。破東西，帶走了。

空空的，靜如死。喘氣都有回音。

一只小壁虎，不慌不忙，從桌腳扭到床下，沒注意到屋里還有個我。

從此后，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兒，自個兒跟自個兒過。

一張桌子，一張床。

怎么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