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婚前,林徽因追求者眾,梁思成問：有一句話,我只問這一次,以后都不會再問為什么是我？

是呀,為什么呢？相信哪一個被幸運之箭射中的人,都會有這樣的好奇和惶恐.而對方通常會說因為你善良因為你愛我因為我們投脾性……

可是林徽因卻講：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準備好聽我了嗎？

你準備好聽我用一生的光陰給你一個答案了嗎？

你準備好聽我以一生的心意給你吟誦一首用歲月連綴成的情詩了嗎？

你準備好拿一生的時間和我長相廝守了嗎？

我若是一個謎面,你準備好一生的情義來揭開我的謎底了嗎？

林徽因好似在梁思成耳邊縈繞了一席甜言蜜語,她的方式簡潔,韻味卻深長她的話兒還未戛止：如果準備好了,長日如染,歲月如流,那么,我們就一起上路吧,沿路處處黃花.

這是一個多么風情、狡黠、靈慧的女子��！

人之初的幸與不幸

徽因

爸爸！您回來啦！

少女抬頭前仿若早已辨識出聲音來自父親的方向,便邊說邊歡躍著沖了過來,嗓門格外清亮、活潑.林長民像新開發(fā)出一處況味怡人的風景一樣,認真打量起女兒來,神情中掩不住喜歡和滿意.父女間一番溫柔之余,仆人前來稟報：先生,可以開飯了.

爸爸,那我先陪媽媽吃飯去了.

女聲瞬時就低沉了些,整個人像一個裝置被按下某個鍵以后運作變得不那么靈敏,她慢慢游移著向西側(cè)的那扇窄門走去,腳步拖沓著,不知是因為什么一下子鈍重起來還是不情愿接受與父親的短暫分開.推門而入時,手指摩挲到的木屑,窸窣著毫無留戀地掉落下來,迎面降臨了一個絕對異樣卻熟稔于心的世界.

她的母親是側(cè)室,思維守舊、目不識丁,本就和內(nèi)心浪漫、勤學(xué)有志的父親不相匹配,性子還急躁,甚至在延續(xù)子嗣的環(huán)節(jié)上出現(xiàn)了兩度障礙,相繼夭折.林徽因懂事時,家里已是這樣一番局面：父親和二娘帶著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住在寬敞明亮的前院,而她和母親單獨留住在逼仄陰暗的后院.

母親精神因受冷落而飽受孤單、悲傷的蹂躪,也為此變得怨懟,脾氣自然差極了.你又往前院跑了！林徽因一進門就聽到了響亮的呵斥,她雖早已習(xí)以為常,但每逢遇上,還是嚇得不禁打個寒戰(zhàn).

你爸爸一回家就直奔前院,從來不進這兒看看……你也老愛往那邊鉆……林徽因知道母親的牢騷又要開始了.幾年來,后院的凄然冷寂像雪洞一樣冰寒著母親的心,又像枯穴一樣耗盡了母親原本就不多的一點生氣,那連年的嘆息、抱怨、急躁、眼淚,已取代了母親對她的關(guān)愛.孤獨和憂愁長期籠罩著少女的心房.

媽媽……林徽因總是先在房間書桌旁的檀木椅上蜷縮著坐一會兒,靜等母親的情緒發(fā)泄得差不多了,再踱步湊過去,像給母親溫暖一般抱著她.當然,她每一次這樣做的時候,也害怕母親再度爆發(fā)起來.幼小的心靈,帶著一份顫顫巍巍成長,像始終拖著房間里無時不在的黑影.稀落的光線中,林徽因總是想著能跑向父親的懷抱,和他撒嬌,抑或平等交談些什么,而回過頭來,卻只有母親暴戾凄涼的面容.

她常�？粗�隨地可見的閃影發(fā)呆,那飄飄忽忽間,她的孤獨像斷線的珠子,又像失聲的音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花季年齡,如朝陽晨露,林徽因隨父親漫游歐洲,法國的浪漫、倫敦的優(yōu)雅、德國的嚴謹、羅馬教堂的繁華……一路領(lǐng)受而來,皆與祖國的文化氛圍完全不同,那么新鮮有趣,讓她目不暇接.而在家中,她扮演了女主人的角色,經(jīng)常接待來訪的中外各色友人,她落落大方加之聰敏蕙質(zhì)、靈氣逼人,長進一日日明顯,父親更是對此自豪不已.

但她畢竟還是個女孩,并不能真正進入父親的圈子,她大部分時間還是守在家中,等待忙碌的父親歸來.這時,遠離故土的孤獨和寂寞,就如爬山虎一樣蔓上她的心尖,她突然想念起母親,胸中抹過一筆灰色的調(diào)子……

沒過幾日,一位激情奔放的詩人徐志摩登門而至.叮咚聞聲后的林徽因,蹦跳著像歡樂的小鳥,快速飛到了門前,因為父親在家,她又有事做,自然十分喜悅.一個身著深色開領(lǐng)風衣的男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脖頸間的圍巾收拾得妥帖、整齊而見其細膩心思,一副眼鏡后是飽含學(xué)識的雙眸,一絲天真的明亮,倏忽撞進林徽因的心湖,少女的臉頰頓見微紅.將客人迎至沙發(fā),林徽因泡一杯咖啡的間隙,客廳里已熱烈地談?wù)摿似饋?她今天有些羞澀,并不像往日那般舉措自如,但因于話題內(nèi)容的引誘,她神往著,不自覺參與其中.

文學(xué)、藝術(shù)、詩歌、美術(shù),仨人思想上的觥籌交錯,很快就變作了兩個人的相談甚歡.對林徽因來說,她因為有了這么一位才華橫溢、善良體貼的大朋友而慶幸,父親不在身邊的時候也有人做伴了,滿腹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也有人傾訴了.

兩人坐在英式的溫暖壁爐前,談文字,談音樂,談眼前的雨與霧,談夢中的花與樹,談昨日的稚拙,談明日的夢幻.即使什么也不談了,默默對坐,彼此相視,兩個人之間流動的,也是一條溫情脈脈的河.去國懷鄉(xiāng)的愁緒遠了,煩擾遠了,人間的種種都遠了,連說話的聲音都好像遠遠的、軟軟的,那皆是因為愛了.

愛情的風吹來,鮮花盛開,是這樣心動的感覺吧.可是,一旦涉及婚嫁問題,她猶豫了.

因為,在林徽因少女的悸動背后,還有害羞,還有膽怯,還有家庭,還有理智.不久,她將隨父親回國,一旦回到傳統(tǒng)的東方社會,那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愛情故事仿佛也變得不真實.家族中的人一致反對,怎么能容忍她插足別人的家庭,名節(jié)這樣受污？更何況,她身上還有父親與摯友梁啟超的兒女婚約,日后將與梁思成締結(jié)連理,她怎么可能違背父親賜予的最好安排？林徽因回到了現(xiàn)實.

父親一直是寵愛林徽因的,可是在大家庭里長大的她,作為失寵的太太誕下的女兒,對人情世故,到底有著比一般人更深刻的體驗.她終究不忍心別人因為她,而像自己母親那般被拋棄吧？并且,庶出的身份,讓她變得十分要強,她不可能再走母親的老路,也不想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人.于是,林徽因很快埋葬了自己的這份感情.

幾十年以后,林徽因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她以為自己不行了,特地央人請來張幼儀母子.見面的時候,林徽因虛弱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望著眼前的畫面,頭轉(zhuǎn)到這邊,又轉(zhuǎn)到那邊.她仔細地瞧了瞧張幼儀,恍神間仿若洞見的是穿梭在時空長廊中她的母親,而那小孩子一如她自己.

也許,正是這樣一個拎得清的女子,背著或多或少的隱忍與智性,決心將自己的世界開辟為更廣闊的天地.自我規(guī)劃的宏圖與家庭命運的歸宿,讓林徽因活脫成一只荊棘鳥體型小,高昂著頭,美觀又氣派,她要讓自己的羽翼最豐盈有力,歌聲最優(yōu)美動聽！

曲徑通幽,琴瑟相諧

林徽因是個絢爛得奇特的女子.

林徽因回國后不久,梁思成便正式到林宅登門拜訪.成長的疏離所帶來的陌生感,很快就被少時模糊的靜好印象沖刷得消失殆盡,二人開始自在而又真誠地談?wù)摳鞣N話題,異地見聞、興趣愛好、未來志向等.自此以后,林徽因和梁思成時常往來,關(guān)系日益親密.

經(jīng)歷過詩歌的調(diào)理后,戀愛之花,在林徽因這里總歸是開得慢了些,好比花瓶里清水半空半滿,沒有辦法浸溢出來.而有時,就連林徽因自己,也未必讀得懂自己的心思.

想不到,加速這場戀愛進程的,竟然是一場車禍.

5月7日是國恥日,梁思成騎摩托車和弟弟梁思永上街參加示威游行,摩托車至長安街時,被陸軍部次長金永炎的汽車撞倒,梁思成滿身染血.

禍事臨頭,林徽因才發(fā)現(xiàn)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而自己當做的,不是追憶,不是懷思,不是衡量,而是珍惜眼前人,不待無花空折枝.她日日前來安慰梁思成寂寞的床榻,為他拭汗、打扇、讀書,照顧得無微不至.雖然這起事故使得梁思成落下些微殘疾,左腿比右腿短了小小一截,不過,卻是因禍得福,使他徹底走進林徽因的心.林徽因徹底明白,她愿意成為梁思成的洗手做羹湯、攜手度一生的妻.

命運就是這么神奇的東西.在舉棋不定之時,上蒼便顯意其神明,為她布下一個局,讓她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

如果說,梁思成與林徽因的一世修好,車禍事件起了導(dǎo)火索的作用,那么一起經(jīng)歷人生的無常令他們有了共患難的堅實的感情基礎(chǔ).

林徽因的父親參加郭松齡討伐奉系的戰(zhàn)役,不幸中了流彈而身亡.這一猝然變故,給林徽因以強烈的打擊和悲傷,她頃刻由一個無憂無慮的千金小姐,變成一個無所倚靠的孤女,內(nèi)心的動蕩與惶恐無邊蔓延.

好在梁啟超及時伸出援手,他特地讓梁思成轉(zhuǎn)告林徽因：他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你們還有這層關(guān)系.放心吧,徽因的學(xué)費我來出,就當多養(yǎng)了一個女兒.這話多溫暖啊.雪中送炭,卻毫不以此要挾什么,林徽因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而此間,她的身邊也多虧了梁思成的陪伴.

夏夜幽然,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的校園別有一番況味.路燈下,林徽因攥著同學(xué)兼戀人的一份生日禮物一面仿古銅鏡,遲遲發(fā)著呆,心思暗涌,是樸素的歡喜,更是深邃的感動.銅鏡的一面鑲嵌著鏡面,另一面的中心圖案是對稱的飛天浮雕.飛天外圈環(huán)繞卷草紋飾,花紋旁邊鑄著字：徽因自鑒之用,思成自鐫并鑄,喻其晶瑩不玨也.這是梁思成用了一周的課余時間,設(shè)計、雕刻、鑄模、翻砂、仿古,耐心細膩打磨出的心意之作.晶瑩的鏡子映照出兩人青春的臉龐和他們圓滿的愛情.

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梁思成和林徽因于翌年在加拿大修成正果,成就姻親.

經(jīng)過情傷、喪父,一顆漂泊的心終于靠了堤岸.林徽因很滿意如此選擇：給她安全與庇護；她像跳動的音符,梁思成便是穩(wěn)定的五線譜,他們共同譜就動聽的樂章.

林徽因雖然不夠溫柔,但是還懂得給梁思成面子,不在外人面前吵,如果仆人在旁邊,就用英文交鋒.那次之后,她認為：在夫婦之間為著相愛糾紛自然痛苦,不過那種痛苦也是夾著極端豐富的幸福在內(nèi)的.林徽因自然知道梁思成對她的包容,或者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敢完全真實地表露自己,她會珍惜,也肯付出.

做家務(wù)向來是林徽因的一大厭事,她覺得浪費時間,但總有躲逃不過的時候.這晚,林徽因身居書房,精神上卻有種兵臨城下的感覺,因為第二天家族里的姑姨親眷要來住上些時日.她惴惴不安又焦躁不已,一會兒坐著低首凝思,一會兒起身踱步嘆息智慧生蓮的林徽因一下子被難倒了,但她知道自己作為妻子應(yīng)該妥善招待.當夜幕沉沉,做完研究的梁思成這才注意到手旁一張繪了十七個床鋪的流程圖,上面詳細標明了哪個客人、什么時間來睡.他不禁一笑,心里滿覺得林徽因可愛,因為她竟然拿出專業(yè)精神來做家務(wù).

梁上君子,林下美人.好友金岳霖就曾題對聯(lián)贈予這對建筑史上的伉儷.

他們憑借著高亢的熱情和嚴謹?shù)膽B(tài)度,踏足中國十五個省,兩百多個縣,考察測繪了兩百多處古建筑物.河北趙州橋、山西應(yīng)縣木塔、五臺山佛光寺等,通過他們得到了世界的認識,從此被保護.在建筑學(xué)上的持續(xù)探索,一把將他們從青年拉到了中年.道途山水足跡深深,時光年輪印痕斑斑,他們有太多心血結(jié)晶,有太多的過程與回憶.他們的思想和境界越發(fā)高明,默契和感情越發(fā)深濃.

林徽因體質(zhì)本弱,一直咬牙苦撐,長期旅途勞累加上氣候陰濕,肺結(jié)核病復(fù)發(fā),來勢洶洶,高燒四十攝氏度不退,盜汗連連,連咳帶喘.因為家所在的李莊既無醫(yī)院,當時也沒有肺病特效藥,她的健康被徹底摧毀,臥床不起,一躺就是四年.

梁思成借此學(xué)會了輸液、打針,他不厭其煩地把那些器皿用蒸鍋消毒,然后分置各處,一絲不茍.除了工作,他還兼職廚師,一個從來不曾下過廚的儒雅書生,如今學(xué)著蒸饅頭、煮飯、做菜、腌菜和用橘皮做果醬.家中實在無錢可用,只好當賣衣物,把派克鋼筆、手表等貴重物品都吃掉了.梁思成常開玩笑地說：把這只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可以清燉嗎？

林徽因脾氣原本便暴躁,病中肝火更旺,再加上不能如舊做事業(yè),她強烈的自尊心免不了受挫,訓(xùn)詰時有,但梁思成都微笑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