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城
2018年,是我到北京城的第十三個年頭。
上高中的時候,一心一意要來北京讀書,現(xiàn)場作文比賽的題目都是《向北,向北,向北》。然而機緣巧合,真正駐留在北京這片土地,已經是五六年后,自國外讀完碩士歸來。
2005年的冬天,和一個完全陌生的安徽女孩蝸居在外經貿大學附近一棟20世紀90年代電梯高層的小兩居里,她是父親某個同事轉了好多圈的朋友的親戚,在外地很普通的大學讀完本科后,來北京漂著。記憶中她僅長我一歲,得益于先來北京兩年,彼時的北漂生活已經十分如魚得水。每天早上,她匆匆忙忙地趕去大鐘寺的快遞公司上班,出門前會反復叮囑我:關好熱水器,鎖好門;去哪里面試要坐幾路車,再倒幾號線;小區(qū)門口第一家煎餅用的是地溝油,第二家雞蛋灌餅實惠又干凈……
那時候,我常羨慕她有份自食其力的工作,和自由自在的人生。彼時的我,對未來還十分茫然,一邊靠父母的供養(yǎng)有一搭沒一搭地復習考博,一邊流連于各大招聘網站,每次都能從一張張枯燥的招聘啟事中讀出畫面來,那畫面里包含的是未來和期望。
同住的女孩叫我小海龜,每天下班回來便匆匆忙忙地燒菜做飯,南方女孩賢惠勤快,先撥出一份第二天中午帶的,剩下的就請我一起大快朵頤。我很喜歡聽她在飯桌上講辦公室里的八卦,雖然講得跳躍,對我來說卻是個神秘的新世界。那是一家很大的快遞公司,每當有電視廣告,或是在小區(qū)門口看到他們公司的送貨車駛過,她都會興奮地喊我留意。那是我對職業(yè)榮譽感最初的認識。她在那間公司做行政,不忙。每天晚上吃完飯洗完碗,沖完澡洗完衣服,就是屬于自己的休閑時間。她穿著厚厚的棉睡衣,敷著面膜窩在沙發(fā)里看趙薇演的《京華煙云》,投入得跟著又哭又笑。
我也想看。卻總覺得自己這樣前途未卜,還靠父母支援過活的人沒資格享受人生,于是就默默退回到屬于我的那個小房間,看書,寫文章,投簡歷。那是2005年的初冬,暖氣還沒來,披著毯子坐在書桌前,依然覺得手腳冰涼。我不喜歡開大燈,就著盞昏黃的小臺燈,看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卷起樹梢的枯葉,穿過高樓林立的大都市,吹得萬家燈火通明。我凝視著夜幕下的北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下來,能留多久,會遇到什么人,未來的日子將怎樣開始。
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時至今日,每當回想起這個場景,依然能感受到彼時周身暖不過來的冷,和心中對于未來熱烘烘的期待。
在面試過幾十個五花八門的工作之后,我終于等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機會。接到那家中國頂級的律師事務所的面試郵件時,我狂喜不已。還記得向父親報告喜訊后,他在電話里叮囑我:面試的時候不要問待遇,只要人家要你,不給錢咱都去,剛畢業(yè),好平臺的學習機會比什么都重要!
經過了幾輪不算容易的中英文筆試面試后,我的職業(yè)生涯,終于像春草一樣,在土地里拱出了頭。時隔多年,已經有點記不清接到錄取電話時的場景和心情,大概是期待太重,用力也太猛,真到了結果那一刻,反倒模糊了。只記得遵照著父親的叮囑,幾輪面試都沒好意思問價碼,一直到接到入職通知,還不知道自己能掙多少錢。同屋合租的女孩對這個問題也很好奇,她一個月掙兩千,想知道我這樣的小海龜,在CBD高大上的律師事務所工作是什么價位?上,我自己也不清楚。不管怎么說,趁著職業(yè)生涯正式開始前最后的假期,我抓緊回了趟蘭州,看望外公外婆、爸媽姨媽,還要去青海塔爾寺還個愿。
那時已快過新年,在蘭州開往西寧的綠皮火車上,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大學高我?guī)讓玫膸熃,我與她并不相識,只有些共同的朋友。她本科畢業(yè)后來北京讀研,曾在這家律所實習過,雖然最終沒能留下來,但了解些內部情況。我趁機問她,一年級的小律師待遇如何?她在電話里很肯定地告訴我:研究生畢業(yè),試用期每月4500,三個月轉正后5500;疖嚿闲盘柌缓茫腋磸痛_認幾次,終于放心地掛了電話。抬頭放眼綠皮硬座車廂內,多是灰頭土臉春運返鄉(xiāng)的農民工,突然涌起個念頭:想來我是這一車人里,月薪最高的吧!于是只覺得自己周身血液沸騰,虛榮心爆棚,恨不得下一秒就能拯救世界。
就這樣,我在北京城留了下來,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開始了人生的奇幻旅程。沒有學校統(tǒng)一組織的招聘會,沒有朋友校友的推薦,父母更是遠在西北鞭長莫及,就靠在網上盲投簡歷,登上了人生的第一艘快船。這幾年,有時間就會受邀去一些高校為年輕學子們做職業(yè)輔導,我常拿這個案例和大家分享:不要懼怕,不要不相信,你敲過門,才知道門會不會開。這個世界,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來說,是公平的。
高曉松的《模范情書》里有一句歌詞:這世界攤開她孤獨的地圖,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那個冬天,北京城也為我攤開了她的地圖,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在每棟寂寞的高樓,和每條喧嚷的街背后,會有那么多淚水和歡喜等著我。
北京之于我,非常純粹。因為沒在這里讀過書,所有沒有牛仔褲白球鞋,沒有青春校園,沒有單車駛過夏天;只有呼嘯而過的地鐵,摩天大樓里的空調高跟鞋,格子間透出的燈光與夢想,滾滾紅塵里的大城小事。
第一間辦公室在建外SOHO,初春的時候,會有一簇簇白色的玉蘭在樓宇間悄悄綻放,深秋時,也會有西風卷著金色的銀杏葉隨風飛舞。東南角有座落滿灰塵的旋轉木馬,沒怎么見開過,常有疲憊不堪的同事說,熬不下去辭職那天,一定要去坐一次?墒侵钡轿覀兌茧x開,也沒有誰真正登上過那些飛旋的馬匹。有一年春天,外交部一個同學外派阿富汗前找我辭行,我照例要加班,便趁晚飯時間溜出來請他吃了頓麻辣香鍋,順便艷羨地看看他紅色的外交護照。彼時,我內心頗為羨慕他們充滿冒險和不確定的人生,而我的青春,仿佛釘在CBD摩天大樓的格子間里,守著盡調報告和并購合同,永無超生之日。吃完飯,我們并排坐在建外SOHO的石凳上,正是楊絮飛舞的季節(jié),不知道哪間咖啡店還是發(fā)廊里傳出段歌聲:所以傾國傾城不變的容顏,容顏瞬間已成永遠。就在那個瞬間,A座前巨大的建外SOHO銀色燈箱瞬間啟明,把那個畫面狠狠刻在我腦海中。之后好多年,每當在黃昏的落地窗口,看到孤獨城市中霓虹燈點亮的瞬間,心里都會涌起淡淡的莫名憂傷。
入職半年后,那家實力雄厚的頂級律所在國貿橋北新開張的財富中心買了幾層樓,我們像過節(jié)一般,在一個周五下午,把所有屬于自己的辦公用品都打包在所里發(fā)的紙殼箱內,仔細貼好名簽,高高興興地回家過周末去了。那大概是我工作的頭幾年里,唯一一個提前放工的日子。剩下的時候,大都是在出租車里聽著北京交通廣播十二點報時聲后的盲音到家的,哪天下班路上能趕上春曉的《藍調北京》(FM103.9,每晚二十一點至二十二點播放),就覺得好幸福。
為了盡可能多睡一會兒,也為了有獨立的個人空間,我搬進了英家墳一棟20世紀80年代的紅磚老樓,六層樓的頂樓,沒有電梯,感應燈經常不感應,樓道里貼滿了各種開鎖通管道的小廣告。說是兩居室,其實只有一居。小的那間放著房東的東西,鎖著門;我的活動空間,是兼做客廳、餐廳、臥室、書房的一間10平米左右的房間,還有個轉不開身的廁所,和一個建在陽臺上的廚房。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幸福得不得了,因為在北京,我終于有個自己的家了。
周末不加班的時候,我可以走一站地去慈云寺的華堂商場買鍋,買蚊帳,買熱水器;路過排長隊的土掉渣燒餅店,不用猶豫,直接來倆;報刊亭買20塊一本的《時尚》,雖然那上面推薦的品牌我一個都不認識也買不起;再順手在路邊推著板兒車賣便宜瓷器的攤上拎一只漂亮的碗……
北京城里的生活還有多少可能,我尚不清楚。但是我終于能靠自己的力量,獨立地活下來了,雖然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卻充滿驕傲、快樂和希望。
又過一年,我的人生突然有了新的轉機,得益于所里一位老前輩的推薦,那家律所的某個頂級客戶向我拋出了橄欖枝。那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機會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只是被他們開出的數(shù)倍于我當時工資的薪水所吸引,當然還有他們那個不容拒絕的、已經在全球閃耀百年的公司名稱。沒錯,這就是后來在很多場合,都被當作標簽貼在我身上的、來自紐約華爾街的那家世界頂尖投行。
我以為,我只是把辦公室從財富中心搬到往南一個街區(qū)的國貿大廈,沒想到,那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機。從2000年讀法學院開始,我已經和法律打了七年交道,卻在2007年的春夏之交,懵懵懂懂地和它說了再見。由律師到投資人的轉變,有多少艱辛和不易,在此文中,不做贅述。只是我與北京的緣分,在那一刻,被拴得更緊了。我們之間的紐帶,除了集體戶口、1000塊的出租房,又因為工作,多了一條更堅實的聯(lián)系房地產。
2007年,正是中國房地產市場風起云涌的好時代。我們在亞洲數(shù)十億美金的商業(yè)地產投資基金,也將目光聚焦在這片充滿活力的新世界。
正式開工的當天下午,我就被通知去沈陽接收一個剛剛完成收購,某頗有名的房地產上市公司在當?shù)氐膭e墅項目。上午我的同事在廣州和其總部高管順利簽約,我的任務是立刻飛去沈陽根據(jù)合同約定接管公章、財務章,并在項目公司的內部財務審批流程和重要的銀行賬戶上添加我的名字。美其名曰:Financial controller(財務監(jiān)管人)。在我還沒搞清楚黑莓手機怎么用的時候,便收到了秘書的第一封郵件,機票酒店全部預訂好,準備立刻出發(fā)。我被這樣的快節(jié)奏搞得有點慌亂,沖到老板面前說我得回家收拾下行李。老板有點不解地問我:就住一晚,你需要帶很多東西嗎?被他一問,我有點尷尬地退出來,轉念想想,還是得回去,因為我沒帶身份證,無法登機。于是,那個在業(yè)界頗有名望的男神老板,送了我工作中的Rule No.1(第一條紀律):身份證、護照、港澳通行證都要隨身攜帶,且保持在有效期內,我們的工作需要隨時待命,隨時出發(fā),公司用這么有競爭力的package(薪酬待遇)把大家請來,至少,也要買到你們的時間。
買時間聽起來有點殘忍,工作久了才明白,這其實是一種mercy(仁慈),如果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對你來說也許珍貴的時間,對公司來說,又有什么價值呢?二十五歲的時候,在一群畢業(yè)于世界頂尖名校,且個個家世優(yōu)越的年輕同事中,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價值,那至少,態(tài)度端正吧。曾經在律所以為達到極限的工作強度,在投行,輕而易舉就被突破了。每天晚上十一點,是我們頭腦最活躍的時候,辦公室一改白天電話和會議不斷的嚴肅緊張,常常是歡聲笑語或者爭吵聲一片。大家討論項目,討論交易結構,也互相開玩笑,悄悄聊聊八卦。時常為了等一個和國外的電話會議,或者某個項目交割,熬到凌晨三四點,中間也去寫字樓邊新開的秀酒吧喝一杯,聽聽樂隊新排練的曲子,看看欲望都市里的紅男綠女。是的,我們已經從國貿大廈搬到了長安街邊的新天際線銀泰中心,從51層的辦公樓落地窗望出去,北京城盡收眼底。
和我一起奮斗在破曉時分的年輕人,漸漸都成了一生的朋友。彼時大家都是間歇性單身,精力旺盛,常常加了一周班之后,周末還要相約打高爾夫,蹦迪,騎馬,泡吧,恨不得712地混在一起。我們曾經暗地里互相較著勁,也惺惺相惜地見證著彼此的成長。后來有個詞叫職場發(fā)小,說的就是我們這樣的人。這幾年,大家在一個個婚禮中重聚,之后是一次次的滿月宴,然后是第二輪的滿月宴,開懷地回憶往昔,也嘗試建立新合作,然后開玩笑地說:再聚齊,就得等誰二婚了。我在北京沒讀過書,所以鮮少同學,從最初一個人不認識,到終于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是光陰和青春換來的。
而北京城的那張地圖,在我面前也越攤越大,越來越立體,哪里吃飯,哪里逛街,哪里看電影,哪里剪頭發(fā)漸漸在圖上模糊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哪塊地是哪個開發(fā)商拍下的新地王;哪個大型綜合體的實際控制公司剛在境外被美元基金收購,謀求Reits之路;哪棟超高層寫字樓還在建設中的時候,我就穿著高跟鞋,戴著安全帽陪著基金LP代表乘工程電梯登過頂;哪個豪華住宅預售宣傳的時候,花了多少錢請了哪個當紅明星做代言,我還在財務審批流程上簽過字……是啊,十年里萬千廣廈拔地而起,從掘起第一锨土,到筑起云頂?shù)姆比A,新世紀的中國故事,也在擠滿了50萬人的國貿CBD集中上演。少年時,看TVB的《大時代》血脈僨張,激動不已;等我終于縱身躍入大時代,才發(fā)覺香港中環(huán)《蘭開夏道》的精致和小資,哪里比得上北京CBD《大北窯北》的生機和氣魄。
這個城市,這個國家,以這樣獨特的方式和我的青春聯(lián)系在一起,漸漸地,我也能自一片片廣袤未知的處女地、一棟棟鋼筋水泥建造的工地中,看到溫暖、希望和情誼。這個野蠻生長又氣象宏大的時代,給了我太多感動和體悟,也給了我一份使命感,所幸,我的筆一直沒有停,我的心,也一直沒有麻木。我看到過沖擊,看到過變革,看到過不得已的放棄,也看到過至尊榮耀之后的傾頹。隨著年齡漸長,那些經過的故事,和路過的人,常常在靜夜里反復縈繞在我的腦海,冥冥之中,它們似乎在召喚我,讓我不忍心只做時代的親歷者,更有使命做時代的記錄者。時光在這座城留下繁華和廢墟,也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滄桑和豁達,我們的青春筑起了她的生機勃勃,她的偉岸雄渾,也在我們的心湖中投下倒影。我把這些故事,都寫進了我心中的城,從《CBD風流志:卿城》開始,我便計劃能以3 2的模式,寫就一個城系列的故事,這個系列里有基金、律所、投行,有售樓小姐、公司行政、普通創(chuàng)業(yè)者,還有牽動我們每個人神經的中國樓市和中國股市。
《大城小室》,便是這個系列中,以十年樓市變遷為背景的城市故事。
2017年3月,中國樓市在經歷了大半年的瘋狂暴漲之后,滾燙的市場像脫韁的野馬,被一道道五百里加急的政令,圍追堵截,強力喊停。與之相對的,是急紅了眼的老百姓斗智斗勇的假離婚、陰陽合同、P2P借高利貸的瘋狂對策。公司HR三天兩頭拿《用印申請》給我簽字,附著的全是員工們買房貸款開收入證明的申請。去樓下五星級酒店大堂吧談事喝茶,或是周末帶女兒上美術課聽等在門口的家長聊天,說的也全是房。微信不停響,相熟的不相熟的朋友,寒暄幾句便迫不及待地追問對未來房地產走勢怎么看。那份焦慮的背后,是對漂泊在他鄉(xiāng)的安全感的強烈渴望,是對不確定的未來,和把握不了的人生的厭惡與無力。
四月初的某一天,我的辦公桌上,放著一本某大型房地產中介機構定期發(fā)送的市場報告,其中一篇文章,是《北京樓市十年回顧》,攤在我眼前的,不僅僅是折線圖、柱狀圖和數(shù)據(jù),還有十年里,北京城一寸一寸的變遷,以及變遷背后,一個一個真實鮮活、有血有肉的生命。
于是,我打開電腦,在我的個人公眾號上,敲下一個題目,《房事:北京女子圖鑒》,這本小說的雛形,那個關于在茫茫大城里求索一間陋室的中篇故事,便在2017年的春光里,如此一氣呵成了。
2005年,初來北京時,我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里停留十幾年,在這座城成家立業(yè)、生女育女。當年,透過每一份招聘啟事我幻想過的人生,都被如今這完全沒有想到過的唯一的真實所替代。如果這世間真有平行宇宙,也許,在那個時空,會有另一個我,在另一個北京城里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而在這個時空里,這座城與我,早在我有意識之前,便以這樣的方式,建立起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有著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恩情和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