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尚未成形(序)
我的出生地位于四川盆地西北部平武縣境內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鎮(zhèn)。白天黑夜,繽紛的季節(jié),一代又一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父老,猶如鬧鐘上的指針,在此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就在這片地方度過。
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我熱愛我的出生地。同時,精神上也有一種憋在心里異常真實,但一說出來就顯得夸大其詞的恐懼:出生地地處四川龍門山斷裂帶,系地震活躍頻發(fā)地。時有地震發(fā)生,大多震級小,腳下“閃”兩下就沒事了。天天在它的搖籃里生活,和死神共舞差不多。地震在你身上涂下陰影,腳板就像開關,沒準兒,一腳剛踩下去,就地震了。
我從小長大的平武縣平通鎮(zhèn),以及我現(xiàn)在工作的南壩鎮(zhèn),同屬2008年地震極重災區(qū)。迄今為止,我對“極重災區(qū)”這個概念本身,依然無法作出形象的闡釋和描繪。我沒興趣去認真了解了解這個被痛苦、鮮血和破碎包裹的詞匯,因為,它和地震的擔憂一樣如影隨形,一直都在我的生命周圍,沒法一筆勾銷,或者挪開半步。
事實上,2008年地震之前,我對地震并不存在任何恐懼。
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人們講述1976年的松(潘)平(武)地震。不過,他們的語言或者說講述方式,并沒有喚起我的恐懼,隔著歲月的柵欄,在親歷者的語言中重生的災難被抹上了虛幻的色彩和光環(huán),好像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沖你講述一件不幸的事情,倒像是在跟你分享一粒糖果,一本好書,一次不可多得的旅行或者奇遇。所以,那會兒,每每聽他們說起,懵懂的我都無比憧憬地震長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來,好一睹真容。
我記得,大概讀小學五六年級的樣子,有天清晨,天麻麻亮,家住一個院子的堂哥,忽然跑到我家里來告訴我夜里地震了,地震把碗柜里的碗啊盤子啊鐵勺啊搖得嘩嘩響,屋頂上的瓦也落下來摔爛不少。此外,他還夸張地告訴我他自己也差點被地震簸得從床上滾到地上。至于感覺嘛,他說,比坐船還安逸。
比坐船還安逸。堂哥就是這么說的,這句如今回味起來頗有些毛骨悚然的話,卻在那個瞬間點燃了我的嫉妒與好奇,地震已經(jīng)長到眼皮子底下來了?墒,我自己不爭氣,夜里睡得太死,“錯失良機”。望著眉飛色舞的堂哥,我恨不得立馬回到床上等著,等著時間回到夜里地震那一刻,親自體驗體驗地震的滋味,看看它究竟長什么樣子。時至今日,堂哥彼時激動不已的神情,依然鮮活無比地活在我的記憶中。如今,我時常憶起這件事,也許它沒有任何價值;也許,它僅僅是地震的一小塊影子。
和人們常說的松平地震一樣,堂哥的這次講述,閹割了災難本身的殘酷和血腥,給心智尚未真正成熟的我制造出某種幻覺——地震并不可怕。這種膚淺脆弱的認知,一直持續(xù)到2008年地震。彼時,我在成都讀大學,地震來臨那會兒,我在學校打印室里打印完詩稿,跟藏族同學歐珠多吉走在回寢室的路上。走著走著,世界猛然搖晃起來。望著成都平原的天空,我以為飛機掉下來了呢!歐珠多吉告訴我,地震了。地震!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瞬間令我頭皮發(fā)麻,心驚肉跳!那會兒,我壓根兒不知道我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在這眨眼的功夫里淪為廢墟,面目全非了。這天下午,我用老式的諾基亞手機一遍遍撥打著家人的電話,但一個也沒打通。后來,有同學手機終于能上網(wǎng)了,得到的消息卻是北川縣山洪一樣猛漲的傷亡數(shù)字,這些冷漠無情的傷亡數(shù)字,不斷刷新著我的不安——老家平通鎮(zhèn)和北川縣桂溪鎮(zhèn)相鄰,卻毫無音訊。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家鄉(xiāng)地處龍門山斷裂帶,屬地震活躍、頻發(fā)區(qū)域。地震幾天之后,我趕回老家,只是,老家已經(jīng)淪為廢墟、面目全非了,鎮(zhèn)上傷亡慘重。
在這場巨大的災難之中,我的親朋大多幸免于難,可是,我也沒能高興得起來。面對猛撲而來的生死和無常,我沉默了,雖然,我也很想為此寫點什么,并且是帶著某種使命。想歸想,我卻始終沒有動筆。地震后那幾年,國內關于地震題材的作品可謂多如牛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沒有積淀的文字注定不會長壽,我相信,不管怎樣,早晚我都會拿起筆,為那些逝去賦形,甚至再次賦予他們生命和活力。
2011年,大學畢業(yè)以后,我先是在地震重災區(qū)北川工作了大概一年時間。2013年,我回到老家,在縣文化館擔任文學創(chuàng)作輔導員。也就是這一年,我找到了去呈現(xiàn)內心世界、支撐寫作的框架,這個框架,就是“斷裂帶”。
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其第一部長篇歷史小說《白色城堡》寫過這樣一段話:“在生命的某一段時期,當他們回頭審視,發(fā)現(xiàn)多年來被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蔽业膶懽,我筆下的“斷裂帶”,何嘗不是如此?
在斷裂帶上工作生活,我接觸了太多的地震幸存者,目睹、了解了許許多多和地震有關的故事和際遇。實話實說,我不是個喜歡煽情的寫作者。生活就在眼皮子底下,看得見摸得著。對此,我更喜歡去冷靜的觀察和打量世界。
寫作,是生活的另一條退路,是為了挖掘那個特定的自我,也是為了釋放骨子里的悲憫。毫無疑問,我總是自慚形穢,不敢輕易動用“悲憫”這樣神圣的字眼,怕招惹笑話。也許,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必須心無旁騖的事情,就是認真去寫內心體味到的那些蒼涼、疼痛、孤獨。
現(xiàn)如今,我的小說幾乎都是以“斷裂帶”為框架,為版圖,為背景?梢赃@樣說:“斷裂帶,是我寫作的分水嶺!币驗椤皵嗔褞А,我感到我的寫作終于有了方向和使命感。
V.S奈保爾在其諾貝爾文學獎受獎詞中寫道:“我最有價值的一切都在我的書里,剩下的都尚未成形!
在沒有路標的道路上,激情與歲月并駕齊驅,我亦將繼續(xù)在紙上種植夢幻,種植蒼茫。因為,剩下的都尚未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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