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三年里,作者本·埃倫瑞奇逡巡在約旦河西岸的城市和村莊,與當(dāng)?shù)氐哪信仙偻粑、共悲喜。他見證了他們?nèi)绾伪槐七M(jìn)墻角,如何面對家常便飯般的剝削與壓迫,以及他們所構(gòu)筑的生存策略清心寡欲,逃避,反叛,解嘲,和倔強(qiáng)、粗獷的行樂。在這本書中,他描述了以色列占領(lǐng)機(jī)制的殘忍及其無盡的荒謬,和它所釀成的悲。簷z查站、隔離墻、法院和監(jiān)獄,這些復(fù)雜而又機(jī)械的屈辱機(jī)器;代代相傳的土地在穩(wěn)步地、如扼住喉嚨般地喪失著;致命的暴力斗爭如潮起潮落。
這本書將政治、歷史的語境與作者筆下那些人物的親身經(jīng)歷糅合在一起,從而令此書成為一個見證、一顆激起浪花的石子以及一份重要的文獻(xiàn)。本書文采斐然,帶著翩翩風(fēng)度與強(qiáng)大力度,從那個在喊叫和沖突中轉(zhuǎn)瞬即逝的地方,依稀可以感受到人們對新鮮生活的熱切探求。這是一本毫不退縮的見證之書,一本必讀之書。
引言
我害怕只有一個版本的歷史。歷史是多版本的,僵化地固守其一就是死路一條。
埃利亞斯庫利
2011年,我踏上了通向這本書的旅程。我是被《哈珀》雜志(Harpers)派往約旦河西岸的,在薩利赫村度過了一個星期五。我并沒有計劃故地重游,但一年后我又去了一趟,這次是為《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雜志而去。巴勒斯坦具有一種讓人魂牽夢繞的東西。自那時起我已經(jīng)多次看到它作用于別人身上。它或許便是那難解難分的悲喜與愛恨之情, 那公然而又普遍的不公正,以及人們在凡此種種面前的韌性。我還記得那一刻,我知道它降住了我。那時我剛剛離開希伯倫, 正要向北朝著耶路撒冷的方向去。那時天色向晚,光線朦朧, 蒼涼的風(fēng)景因此而暫時變得柔和了些。車停下來等紅綠燈,四面八方都是田野和果園。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獨(dú)自站在路口等著, 大概是等著搭順風(fēng)車,為打發(fā)時間哼唱著一首黎巴嫩老歌。他自顧自地唱著,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車在他身邊怠速。他這幾句是用英文唱的:你愛我嗎?愛嗎?你說,你說。這時田野里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槍響,距離不是很遠(yuǎn),但男孩并沒有停止哼唱:你愛我嗎?愛嗎?你說,你說。綠燈亮了。我們拐了彎。四個月后,我搬到了拉馬拉。
或許不可避免且相當(dāng)不幸的是,任何一部關(guān)于約旦河和地中海之間地區(qū)的書都需要大事引介,作者還得具備一定的辯護(hù)能力。這就是當(dāng)前的氣氛和辯論的狀態(tài),這么說未免還輕描淡寫了。通過這本書,我希望糾正,或開始糾正,一種長期以來的失衡,它已經(jīng)令人們的生命付出了太過慘重的代價。這個世界起碼跟人類有關(guān)的那部分不僅是由大地、血肉和火構(gòu)成的,而且還有我們講的故事。正是通過敘事,通過把故事與其它故事編織起來,宇宙才得以在我們的腦海中浮現(xiàn),我們才能確定它目前的輪廓以及它過去的形狀,才能確知我們的未來。如果將那些令人感到不安和不便的敘事加以排除、近乎排他地偏袒某些高高在上的觀點(diǎn)及相應(yīng)的故事,那么這個世界就會失去平衡。它使世界變得虛假。而作家的任務(wù),以及我這里的任務(wù),就是要與謊言作斗爭,糾正它對我們生活造成的扭曲。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包括生活的各個方面。
我要講的故事,選擇哪些講、哪些不講,這意味著選擇站在哪一邊。這是不可避免的,并且對站在另一邊的人們來說只有罪過。鴻溝開裂的時候沒有旁觀者,偉大的巴勒斯坦詩人馬哈茂德達(dá)爾維什(Mahmoud Darwish)寫道,沒有人是中立的了。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但在巴勒斯坦尤其如此。我沒有在這本書的字里行間刻意追求客觀性。我不相信這是一種美德,甚至不相信是一種可能性。我們都是對象,緊緊依附于肉身、所在地、歷史、觀點(diǎn)。依照弗朗茨法農(nóng)(Frantz Fanon)早在半個多世紀(jì)前指出的,對客觀性的堅持其實(shí)是針對某人的。(對于法農(nóng)來說,所謂某人是指被殖民者、被邊緣化和被壓迫的人。)這一真相很快就對所有選擇在約旦河西岸工作或生活的記者或任何對道德敏感的個人昭然若揭了。僅僅是用西岸這個名字,而不是稱呼它猶大地 撒馬利亞(Judea and Samaria),或把它稱為巴勒斯坦而不是以色列國土,就已經(jīng)擺脫不了干系了。而常駐那里而不是在特拉維夫(Tel Aviv)或西耶路撒冷,或華盛頓、紐約,就是進(jìn)入了沖突的漩渦,無論個人是否情愿。假如這種選擇的本質(zhì)開始時并不是顯而易見,那么檢查站的哨兵肯定會讓你很快明白的。
這里,我追求適度多于追求客觀性,或曰真理。它是一種滑溜溜的造物,難以牢牢把握,難以捉摸,大部分時間處于自相矛盾中。這種追求不僅要求大膽的懷疑和深入的求證,而且還要求有相當(dāng)?shù)耐硇暮捅鎰e能力,這些素質(zhì)只屬于那些依附于肉體、所在地、歷史和觀點(diǎn)的人。有血有肉的我們,會對接下來讀到的艾德蘇萊曼哈薩林(Eid Suleiman al-Hathalin) 心領(lǐng)神會,對一個人的精神和內(nèi)心。這不是一種殘障,而是一種實(shí)力,是我們得救的源泉。我下筆時萬千思緒,您展卷時也必是有備而來。如果我們的碰撞是富有成果的,且我希望確實(shí)如此,那會是因?yàn)槲覀儽舜硕即肓艘恍〇|西,而不是棄之不顧。
當(dāng)然,書中包含一些論點(diǎn),但我并不想讓這本書首要地甚至次要地成為一場論爭。書中的論點(diǎn)都是邊寫邊產(chǎn)生的。這本書首先是一本有關(guān)抵抗以及抵抗者的故事集。我所關(guān)心的是當(dāng)人們明明失去一切的時候,是什么東西使他們繼續(xù)下去。這本書代表了我的一份努力,努力想弄明白,堅持到底意味著什么,拒絕接受自己被消滅的命運(yùn)、積極地斗爭,或通過貌似簡單的不合作行為來對抗遠(yuǎn)遠(yuǎn)比自己強(qiáng)大的力量,這些都意味著什么。這也是對這樣一種擔(dān)當(dāng)?shù)睦Φ檬У挠嬎,對其造成的損失的計算,對其招致的傷害的計算。
因此,本書的意圖并不是向英語讀者解釋巴勒斯坦人。他們解釋自己的能力綽綽有余。一個人唯一需要麻煩自己的就是去傾聽。本書也不是為了人性化他們,他們并不需要我?guī)瓦@個忙。本書肯定不是要為他們或?yàn)槿魏稳舜。我也并沒有努力去包羅萬象。雖然我在耶路撒冷,在以色列,以及短暫地在加沙待過,但我選擇把本書的重點(diǎn)放在約旦河西岸,或許這僅僅是因?yàn)槲抑牢业难芯坎坏貌挥行┚窒。即使局限在約旦河西岸,我也只是匆匆地造訪過難民營,那里是他們自己的現(xiàn)實(shí)。由于接觸渠道和親近程度都有限,我沒有花時間跟政治伊斯蘭(political Islam)信徒打交道。無論我有多了解以色列人的看法,也無論我對此有多難過,我在本書中并不試圖用以色列人的眼光來描述相關(guān)事件。除非他們的出現(xiàn)是我所描述的世界中不可分割而又直接的一部分,正如在希伯倫,你不會在那兒聽到他們的聲音。
當(dāng)我動身前往巴勒斯坦的時候,我懷著一個強(qiáng)烈的信念,那就是一定有什么事情會發(fā)生,眼前的事態(tài)不會無限期地持續(xù)下去。我并不很確定自己說對了,但有些事確實(shí)發(fā)生了。這本書也因此成了記錄這些可怕之事的一個紀(jì)事年表,我說的是2014年夏天以色列對加沙人民進(jìn)行的那場災(zāi)難性襲擊。因此, 本書絕不可能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故事。但里面有很多歡愉、笑聲、愛。我深信,本書是一本樂觀和滿懷希望的書。這并不是因?yàn)槲铱吹桨屠账固箚栴}有任何觸手可及的解決方案, 或者看到所謂和平的呼之欲出。相反,我樂觀是因?yàn)榧词故窃谒麄兘^望的時候,在已經(jīng)沒有理由抱有希望的時候,人們還是繼續(xù)反抗。我想不出太多可以為人類感到自豪的理由,但有這一個理由也就夠了。
本·埃倫瑞奇美國國家雜志獎的得主,兩部暢銷小說《以太》(Ether)和《求婚者》(The Suitors)的作者。他的作品見于諸多家報章和雜志,包括《哈珀》、《紐約時報》及《倫敦書評》。
劉懷昭 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xué)碩士,臺灣第二十七屆梁實(shí)秋文學(xué)獎翻譯獎得主,曾任職北京三聯(lián)《生活周刊》及香港《明報》(紐約)等媒體的編輯、專欄撰稿人。其中譯作《起火的世界》《興邦之難:改變美國的那場大火》《大屠殺:巴黎公社生與死》先后收入田雷主編的雅理譯叢,已由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