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英國的一切都是偉大的，連不好的東西，連寡頭政治也包括在內(nèi)。英國的貴族社會是在絕對意義上的貴族社會。再也沒有比英國更著名，更可怕，更長命的封建制度了。我們得說清楚：這個封建制度在它的時代是有用的。在英國，要研究的是領主權(quán)這種現(xiàn)象，正如在法國應該研究王權(quán)這種現(xiàn)象一樣。

這本書的真正題名應該是：《貴族政治》。另一本書，作為本書的續(xù)集，可以題名為：《君主政治》。如果作者能夠完成他的寫作計劃的話，這兩本書只是開端，它們將引導另一本書出現(xiàn)，這第三本書將題名為：《九三年》。

前 言

雨果的《笑面人》是很吸引人的一部小說。

它是一本相當?shù)湫偷睦寺�主義小說，具有濃厚的傳奇色彩和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一開始，讀者就被帶到英國荒涼的海岸，為一個被拐騙犯扔下、受到死亡威脅的兒童擔憂，從這里開始展開了主人公傳奇的一生。這是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一個贊成共和制的貴族上議員的兒子，在復辟時期，被國王出賣給兒童販子，遭到毀容手術(shù)之后，成為畸形的笑面人。他終于逃離了死亡的陰影，流落民間，靠賣藝為生。他成人后不久，由于極偶然的原因，被證實了作為貴族特權(quán)合法繼承人的身份，宮廷的矛盾和陰謀又使他恢復了爵位，但他在上議院一席激昂慷慨的演說，馬上又使他從權(quán)力的高峰重新跌進底層，最后以悲劇告終。

這里，的確顯示了作者豐富的想象和善于把不平凡的事件編纂得奇異巧妙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才能。但如果這個長篇僅僅以曲折有致的情節(jié)和奇特的人物形象來引起讀者的興趣，那只不過是一本通俗小說而已。《笑面人》卻大大高于這個水平，而具有相當豐富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雨果十分有意識地在主人公的身上制造了矛盾的兩重性，從血統(tǒng)上說，他是貴族的后代，從經(jīng)歷上說，卻是苦難的人民的兒子；國王把他推進火坑，他卻從民間吸取了新鮮的血液；宮廷把他當做工具推上權(quán)力的高峰，與人民的血肉關系卻使他必然擔負起人民賦予的使命，在巍峨殿堂中痛斥統(tǒng)治階級，充當了老百姓的代言人。主人公這種傳奇色彩十足的經(jīng)歷，實際上是作者設置的一條方便線索，借以揭示尖銳的社會階級矛盾和表現(xiàn)他民主主義的思想主題。

小說以十七世紀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的英國為歷史背景。這次革命并不徹底，于一六八八年建立了資產(chǎn)階級和新貴族聯(lián)合統(tǒng)治的君主立憲政體，廣大人民群眾并沒有從此得到真正的解放，而是在沒有被徹底消滅的封建壓迫剝削之上，又加上了資本主義的枷鎖。雨果在這部小說里，力圖表現(xiàn)出這一社會現(xiàn)實。他以深切的同情描繪了一幅人民群眾悲慘生活的畫面。在雨果的筆下，人民的不幸甚至達到這樣嚴重的程度：到處都是失業(yè)，煤礦工人拿煤塊填肚子，哄騙饑餓，漁人只能靠樹皮草根充饑，貧窮的婦女凍死在雪地里，懷里還抱著嬰兒……可貴的是，雨果通過形象的描寫表現(xiàn)了王室、貴族的窮奢極欲的生活是如何建筑在窮人的痛苦之上，他讓笑面人向統(tǒng)治階級發(fā)出了這樣憤怒的指責：你們投票通過的稅收，你們知道是誰負擔嗎?是那些瀕死的人在負擔。唉!你們弄錯了。你們走錯了路。你們加重窮人的貧困來增加富人的財富。你們應該做的事恰恰相反。怎么!你們從勞動者手中拿走了一切去送給游手好閑的人，你們從衣不蔽體的人手中拿走了一切去送給吃飽穿暖的人，你們從窮人的手中拿走了一切去送給親王!這一切使得這部奇特的故事具有了一種激憤的揭露和批判力量。

雨果揭露批判的鋒芒集中在封建貴族身上。在他看來，產(chǎn)生笑面人的悲劇的那個社會之所以那樣黑暗，就是因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之后仍然保留了國王和貴族階級。他在小說里，特別從政治權(quán)利和財產(chǎn)關系兩方面表現(xiàn)了英國貴族階級在革命后仍擁有的特權(quán)地位，并對他們進行了無情的揭露：查理二世是無賴，詹姆士二世是壞蛋，販賣兒童、摧殘兒童的形體這種傷天害理的活動就是他們所默許和支持的；宮廷里充滿了陰謀和詭詐，貴族人物有的是驕奢淫逸、腐化邪惡的典型，有的是腦滿腸肥的廢物，有的像比狼更像狼的野獸。與此同時，雨果又以自己慣用的對照法，描寫下層人民善良的品質(zhì)、純潔的心地，來襯托貴族人物的丑惡。雨果在序言里說明小說所寫的是貴族政治，實際上他是把批判貴族階級及其統(tǒng)治作為自己小說的主要任務，他在小說里明確表示，貴族階級已經(jīng)完全過時，應該把它埋葬起來，而他的形象描繪正是為了說明這樣一個結(jié)論。

雨果寫作《笑面人》時，已經(jīng)是一個在政治上和文學上都有了豐富經(jīng)驗的老人。他目睹了二十年代反復辟王朝的自由主義思潮的高漲，參加了作為這一思潮一部分的反對偽古典主義的文學運動，當上了這一運動的領袖，以著名的劇本《愛爾那尼》和小說《巴黎圣母院》顯示了浪漫主義文學的實績；在一八四八年革命中，他對巴黎無產(chǎn)階級的六月起義抱同情的態(tài)度，很快又成了拿破侖第三的反對派，在國民議會中充當了社會民主左派的主要人物；一八五一年拿破侖第三政變后，他被迫流亡國外，向拿破侖第三的獨裁政權(quán)進行了堅決的斗爭，并表示了如果只剩下一個，我就是那最后的一人的決不妥協(xié)、斗爭到底的精神，正是在這種戰(zhàn)斗的精神狀態(tài)中，他寫出了享有世界聲譽的詩集《懲罰集》和長篇小說《悲慘世界》。《笑面人》于一八六六年開始寫作，完成于一八六八年，是雨果十九年流亡生活中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可以理解，它作為雨果戰(zhàn)斗生涯晚期的成果，仍然充沛著旺盛的民主主義激情。

正像很多優(yōu)秀作家常常難以避免的那樣，雨果在《笑面人》里只是重復了他自己過去的作品，他未能在過去的基礎上不斷超越并繼續(xù)提出現(xiàn)實生活中新的重大問題，并且，他過去在《愛爾那尼》《呂意·布拉斯》《巴黎圣母院》中所表現(xiàn)的那種反封建的激情，他在《悲慘世界》中對下層人民的同情，到了《笑面人》里，開始具有一種抽象的性質(zhì)，他借用笑面人之口作的關于社會正義和人類未來的演說，也帶有空泛的色彩。在藝術(shù)上，他的描述總不免有浪漫主義式的浮夸，往往以對自己某些知識、見解的炫耀和夸夸其談的議論，來代替對人物的行動和心理作令人信服的描寫分析，使小說缺乏《悲慘世界》中那種雄渾的筆力。盡管如此，這部小說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和貫注其中的高昂的民主主義激情、強烈的社會正義感，仍能給讀者很大的藝術(shù)感染，這就是它很吸引人的原因。

柳鳴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