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多之前，盛夏時，我隨詩人李少君兄參加一個活動，其間見到來自海南的林琳兄，也即詩人遠岸。他將一個正在發(fā)育中的瘦瘦的少年介紹與我，說剛好帶著兒子路經(jīng)北京，遂一起來了。我注意到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有這個年紀難見的一種安靜和禮貌，他一直靜靜地注視我們的談話即使是關(guān)于詩歌的枯燥話題，他也并無半點不適和焦躁。我有些不忍，暗示幾位，我們照顧一下孩子的情緒，談點別的。但沒想到這樣一說，遠岸兄來精神了，他說，這孩子也寫詩，他不會反感我們的話題的。

初時我未以為意，也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有不少是涉獵寫作的，家長自然也愿意起個哄，將之當個特長來培養(yǎng)。但十有八九所寫的，都是些語焉不詳?shù)臇|西，你也不能說人家孩子沒有天分，但就寫作的性質(zhì)而言，實在只是一些近似詩歌的東西，通常是意緒堆積加修辭游戲的混合物，初時還有熱情，后就漸漸煙消云散了，周遭這種例子比比皆是。然而，當我認真打量一下這位叫作林江合的少年的詩歌的時候，還是不禁被他的句子吸引住了。

泥土緊閉嘴巴是掩蓋什么？

太陽，明亮的光線/顯然是障眼法/月亮的指紋很可疑，鳥在枝頭唱歌/這難道是得手后的喜悅？……在這首叫作《一次推理》的詩中，我讀到了準確而又奇異的詩意與想象，它將少年的奇警之思，與對這個世界的某種懷疑、期冀和判斷，結(jié)合得如此貼切。很顯然，江合的寫作能力遠超出了我尋常的判斷，他讓人感到了一種力量一種令一切忽視他的人心生慚愧的力量。

之所以繞道這兒，是基于我慣常對詩歌文本之構(gòu)造秘密的一種理解。我以為，在初級的寫作中，人的作用在文本中所占的比重實際并不高，而詞語本身的作用經(jīng)由陌生化的強行嵌入，因分行和中斷等形式所派生的詞語的蒙太奇效應(yīng)，反而顯得更重要。換言之，常常不是作者在寫作，而是詞語在自動寫作。大量對于詩歌的誤解即來源于此，某些具有通俗和流行調(diào)調(diào)的寫作，其蒙人的秘密也在這里。詞語的隨機組合加修辭游戲，所產(chǎn)生的意義的滑動與不確定，極像是青春期情緒的分泌物，具有相似的不確定性。某些人正是將這些東西誤以為是詩意，如果是出自未成年人之手，我們可以將之視作青春期修辭沖動的派生物；而如果是出自成年人，那我們就應(yīng)該對之保有警惕；如果是出自專業(yè)的寫作者，那么就是一種詞語的欺騙術(shù)了。某些個曾暴得大名的流行詩人后來被詩壇棄如敝屣，便是出自這個緣由。

這給我們談?wù)撋倌暝姼枵业搅艘粋�起點。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詩歌其實是不分年紀的，當年蘭波十六歲便寫下了他的傳世名篇《奧菲莉亞》，蒼白的奧菲莉亞，你美如瑞雪，是的孩子，你在洶涌的河中葬身……他以少年之身，居然稱四百年前莎士比亞劇中的虛構(gòu)人物奧菲莉亞為孩子。詩中他對于人文主義的理解，超越了時間、地域、歷史和人性，也超出了一個少年所能夠企及的一切，其曠世的廣遠、深沉、蒼老，足以讓一切虛度百歲時光的人感到慚愧。蘭波傳承了一切浪漫主義的遺產(chǎn)，同時又賦予詩歌以一種真正的現(xiàn)代氣質(zhì)，他甚至在人格上也刻畫出了現(xiàn)代詩人的精神肖像。這表明，少年的詩歌并不必然就是青春期的修辭沖動詞語的能指過剩的游戲，而可以是有明晰思想和確切詩意的文本。

當我以這樣的標準看江合的作品，特別是他近一兩年的作品的時候，我感到，它們是可以放到真正的詩歌這一層面上來考量的。所謂真正的詩歌，即是確切的、有主觀上確定的語義指向、有經(jīng)得起細讀的思想與藝術(shù)的含量，有可以細剖的內(nèi)在形式與構(gòu)造的文本。用如此苛刻的標準看江合，他也是可以站得住的。

烏云，是改革前的號角

藍灰色的身影

鋪天蓋地地涌向這個城市

淹沒了最后一桌光線

你能設(shè)想這詩句是出自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之手嗎？這是江合的《4月22日為烏云所作》。他對于某一日自然界密布的景致，居然可以做出這般出其不意的點化，充盈著現(xiàn)實的堅硬與恍惚感。景物是確切的，意象精準而集中，他收攏與舒張、生發(fā)與提煉的能力真的令人吃驚：水幕即將關(guān)閉這座城市/月亮被疾馳的車輪旋轉(zhuǎn)成時間的鬢發(fā)/罪惡的空

氣/又期望什么呢，救贖/是天使的附庸/沉默者無權(quán)擁有。我不能不說，這首詩所收納的敏銳的現(xiàn)實感、包括對于自然的經(jīng)驗、對于無意識的觸及深度，是許多成年詩人也很難達到的。它既經(jīng)得起細讀，又非由觀念敷衍而成篇，可謂在感性與詩意的交織中自動綿延生發(fā)，言其臻于佳境，也不為過。

而且這樣的篇章在他的詩集中并不罕見。另一首《致長城》更為簡練和犀利，其直刺人性與歷史的鋒芒，更為迅捷和到位，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十四五歲孩子的話語，非是讀書過人者不能為之。陰謀家們/站在山腳下//他們匍匐穿過英雄的骨骸//破敗的龍/復活在他們心里。這樣的見識，讓站在長城下所有成年的庸碌之輩和英雄才俊們，都可以一同心生慚愧了。這些詩歌的價值，在我看來還不止限于其本身，它們所呈現(xiàn)的，其實是一個寫作者的境界和胸襟。它們顯示的寫作動能的來源，不是源于內(nèi)心的自戀自憐與自怨自艾，而源于一種廣大的關(guān)懷。這種關(guān)懷與千年來中國詩歌的內(nèi)在之物是息息相通的，只是將那種人格化和業(yè)已概念化的愁苦或悲催，予以自然而然的改造將之升華為一種現(xiàn)代的荒誕與懷疑。這種懷疑有時還遠遠超出了一個孩子的心智的可能：

商人的歌聲

頌揚破爛的道路

門　猙獰在樹根

這片土地

正腐爛在鋼鐵的懷抱

這簡直是對于文明的憑吊了，這首《它》讓人想起惠特曼的《伐木者醒來》，想起郭沫若的《鳳凰涅槃》，想起艾青的《太陽》，也想起海子很多耳熟能詳?shù)钠�章。它再三真切地提示我們，江合是不可小覷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