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愛陌生人》是一部技巧高度純熟的小長篇,恐怖伊恩時期的代表作,著力探索人性欲望的無限可能,講述了一個關于美的追求者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如何將美的對象摧殘致死的故事。一對如膠似漆卻又貌合神離的情人正在度假。從踏進這座繁華卻又怪誕的旅游城市的*天起,他們就一直被跟蹤、偷拍。暗處的這雙眼睛如影隨形,誘惑著這對情人找尋新鮮刺激、尋求所謂陌生人的慰藉,并*終使他們一心一意地投身于一個處心積慮為其設下的情欲與死亡的陷阱中。小說蘊含著無數(shù)隱喻,與眾多經典文本高度互文,充滿了對托馬斯曼《死于威尼斯》、EM福斯特《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等意味深長的正引或戲仿,被譽為麥克尤恩的兩部小型杰作之一。
譯后記(節(jié)選)
小型杰作之一的《只愛陌生人》(The Comfort of Strangers)出版于1981年,跟先前的《水泥花園》(1978)一樣,是典型的恐怖伊恩時期的代表作,著力探索的是變態(tài)性愛在人性當中的位置及深層原因。如果說《水泥花園》表現(xiàn)的青春期姐弟的亂倫已經是驚世駭俗,那么《只愛陌生人》則已經升格為施受虐狂,直至虐殺和奸尸(止于暗示),還有一種蓬勃的男同性戀的欲望作為托底。說到這里我得趕緊澄清一句,老麥寫的可絕非烏煙瘴氣的地攤文學,而是具有高度藝術性的文藝小說,他之所以樂此不疲地深挖這些人性的黑暗面并非只是為了獵奇,甚或滿足自己的嗜痂之癖,對于人性各個層面的拓展和深挖,正是嚴肅文學最根本的訴求之一。
《只愛陌生人》是一部技巧高度純熟、意識高度自覺的小長篇,其敘述聲音的正式甚至風格化使讀者的注意力更多地關注于小說講述的方式,而非小說講述的具體內容。而敘事角度又是講述方式的最基本的技巧和最直觀的體現(xiàn),我們就先來關注一下本書的敘事角度。
小說的敘事角度可分為內部和外部兩大類,體現(xiàn)在敘述人稱上分別對應第一和第三人稱!端嗷▓@》采用的是第一人稱的、完全限定于主人公杰克的內部視角敘事。相比而言,《只愛陌生人》的敘事策略則要復雜得多。首先,它當然是外部視角也即第三人稱的敘事,大部采用的是所謂的有限的全知視角,即敘述者并非全知全能,而是通過某個人物的視角展開敘事。具體說來,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科林和瑪麗的思維和視角交替呈現(xiàn)的,而兩人當中我們更多的又是通過瑪麗的眼睛來看這一點意味深長,因為,怎么說呢,傳統(tǒng)上更多的是由男性角色來看,女性被看。看與被看也是一種權力欲望關系的體現(xiàn),一般是男性來看女性,女性挑起男性的欲望?墒窃谶@部小說中,對科林的面容和身體最細致入微的描寫卻是通過瑪麗的眼睛呈現(xiàn)出來的,而且此時被看的科林全身赤裸,成為一個典型的欲望的對象(見第五章)。事實上,整個小說居于中心的欲望對象正是男性的科林,而非女性的瑪麗和卡羅琳。他在踏上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就被羅伯特偶然撞見,從此就成為羅伯特和他妻子卡羅琳的欲望對象,成為這對沉溺于S/M不能自拔、甚至連逐步升級的性虐都已經不能使他們得到滿足的夫妻的一劑強心針和不折不扣的催情劑。羅伯特幾乎沒日沒夜地跟蹤科林,偷拍了無數(shù)張科林的照片,而卡羅琳則出主意將所有這些照片統(tǒng)統(tǒng)掛在臥室里,成為滿足這對變態(tài)夫妻最瘋狂春夢的道具,而且最終春夢成真,終于上演了那出虐殺和奸淫的恐怖戲劇。瑪麗雖也很漂亮,而且相當chic,可在這部瘋狂淫亂的大戲當中幾乎根本沒有她的位置,羅伯特和卡羅琳將出現(xiàn)在偷拍照片中的瑪麗形象全部剪去,只留下科林,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他們欲望所指的對象根本就與瑪麗無關。在真正上演那出蓄謀已久的虐殺和奸淫活劇的時候,他們給瑪麗安排的角色也只是旁觀,自然,在有第三者旁觀的情況下顯然也會加倍刺激事實上,旁觀者也正是瑪麗在整部小說中充當?shù)慕巧,整個故事大體上就是通過瑪麗的視角所呈現(xiàn)的。
說到科林被偷拍的情節(jié),作者顯然做了精心的鋪排:先是科林和瑪麗被羅伯特強拉到家里休息,晚飯后即將告辭的時候瑪麗注意到書架上有張經過放大、顆粒已經很模糊的照片,她看了幾秒鐘后就被羅伯特要了回去。然后是在旅館里跟科林接連纏綿了三天后,瑪麗一大早先到底下的浮碼頭咖啡館坐著,科林在陽臺上招手跟她打招呼瑪麗突然一陣極度地不安:科林的姿態(tài)使她想到了什么,可具體是什么又怎么都想不起來。整整一天瑪麗都心神不寧,直到凌晨時分她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才突然想明白:她在羅伯特家里看到的那張照片拍的竟是科林!是站在陽臺上的科林。這一發(fā)現(xiàn)具有極強的心理沖擊力,甚至可以說極度驚悚。其強度堪比村上春樹《斯普特尼克戀人》中的敏在摩天輪上透過自己房間的窗戶看到自己在跟一個男人做愛,甚或大衛(wèi)林奇《妖夜慌蹤》中男主角收到的拍攝他們臥室鏡頭的錄相帶。這樣強大的發(fā)現(xiàn)往往都有致命的后果,《只愛陌生人》的主人公也正是在這一發(fā)現(xiàn)之后逐漸走上不歸路的。
瑪麗的視角以外還間以科林的視角,有時與其平行,有時與其交叉,但兩人的視角幾乎從不重合,這使兩人看似親密無間的關系顯得可疑起來,暗示出兩人對世界的接受和認識是相當不同的。這可以理解為兩人實際上貌合神離,也可以解讀為作者本來就對人們之間的相互理解持一種悲觀態(tài)度:哪怕親密如科林和瑪麗者,也終究難以心心相印。在兩人穿越空曠的街道去找尋飯館以及從羅伯特的酒吧出來、一直到(尤其是)筋疲力盡地在廣場上等著叫喝的,兩人的貌合神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科林的視角有幾處也頗值得關注:先是第一章寫科林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游客想給他妻子拍照的插曲,貌似閑筆;再就是第八章瑪麗先下水去游泳以后的情節(jié),全由科林的眼睛和思維來展現(xiàn):他對海灘上一攤泡沫中映出的幾十個完美的微型彩虹迅速破滅的觀察,已經有了美好的東西終將破滅的暗示,這是繼瑪麗從惡夢中驚醒后,情勢即將急轉直下的再一次氣氛上的渲染。而科林以為瑪麗出了意外,拼力朝她游去的整個過程雖說有驚無險,但即將發(fā)生不測的感覺卻一直如影隨形。通過科林的視角呈現(xiàn)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段情節(jié)就是羅伯特只帶科林一人再度去他的酒吧的全過程,這個過程除了將羅伯特對科林的欲望明白揭示出來以外,在旅途的終點,還最后一次通過科林的眼睛重新檢視了一遍周圍這個美妙與兇險并存的世界,雖有些許的嘆惋和留戀,更多的還是暗示出對只愛陌生人的執(zhí)迷不悔。
羅伯特和卡羅琳這另外一對中心人物的外部形象,我們只能通過瑪麗和科林的眼睛和思維進行觀察和體味,不過除此之外,作者又分別讓這兩個人物以直接訴說的方式將各自的歷史和盤托出,不惜占據(jù)相當大的篇幅。因為這些內容是無法通過瑪麗和科林的視角予以呈現(xiàn)的,而讀者又必須充分了解這些事實,否則就無法理解他們之間S/M關系的由來以及他們對科林的共同欲望了。羅伯特和卡羅琳這兩段詳盡的自白在基本上是以有限的外部視角呈現(xiàn)的整部小說中顯得非常突出,甚至略顯突兀。
小說除了以科林和瑪麗的視角以及羅伯特和卡羅琳的自白呈現(xiàn)之外,我們還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即:小說中還有一個超越于所有人物之上的第三人稱的敘述聲音貫穿始終。在一部小說中,除非作者刻意為之,讀者很容易跟敘述的聲音產生認同,如果小說是通過某個人物講述或者通過其視角展現(xiàn)的,讀者也就很容易認同于這個角色。而這種認同感卻正是《只愛陌生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小說首先避免通過單一人物的視角呈現(xiàn)出來,不斷地在兩個主要人物瑪麗和科林之間跳動不居,而且正如我們前面已經提到的,兩人的視角盡管平行、交叉,卻幾乎從不重合。而人物視角以外的這個第三人稱的敘述者又刻意避免認同小說中的任何一個角色,它的語調始終是客觀、不動聲色和就事論事的。即便是像上述瑪麗從惡夢中驚醒,省悟到照片拍的就是科林這樣關鍵性的逆轉,還有兩人受到羅伯特和卡羅琳夫婦的刺激,性生活由原來的漸趨平淡轉而充滿激情這樣的重大事件,那個居高臨下的敘述聲音也始終不肯有絲毫的渲染,決不肯踏入角色的內心半步,僅限于像個鏡頭般將整個過程呈現(xiàn)出來。
于是,《只愛陌生人》這部小長篇復雜精微的敘述方式也就產生了一種復雜精微的結果:一方面,它當然允許讀者進入主要角色的視角,另一方面又持續(xù)不斷、堅持不懈地阻撓讀者對任何角色產生完全的認同,其結果就是讀者既完全了然,又不偏不倚,對人物爛熟于心卻又不會有任何的代入感。張愛玲講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麥克尤恩卻既讓你懂得,又不讓你去慈悲。他不斷地故意讓你感覺到那個客觀的敘述聲音的存在,讓你意識到作者的在場,最終目的就是提醒讀者:你在閱讀的是一部具有高度敘事技巧的藝術作品,而絕非對一場變態(tài)兇殺案的大事渲染甚或客觀公正的報道。
敘事的高度藝術化乃至風格化的結果,如我們前面已經約略提到的,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導致讀者對于小說是如何講述的興趣蓋過了小說講述的是什么,對于怎么講的關注超過講什么本是所謂現(xiàn)代小說的主要追求之一,具體到《只愛陌生人》(以及《水泥花園》等幾部高度風格化的小說),如果深究下去,大約還有如下兩個目的:其一,使小說的意義超出了對這兩對男女之間具體的變態(tài)性欲故事的描述,迫使讀者將其放在具有普遍意義的男女關系的大背景下進行觀照,以這個具體案例來探討男權與女權、權力與欲望等重大課題。再有可能就是因為題材本身的不潔以優(yōu)雅干凈的文字講述變態(tài)、不潔的故事已經成了麥克尤恩的招牌,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伊恩麥克尤恩,1948年生,英國當代著名作家。1976年以處女作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成名,并獲當年毛姆獎。此后佳作不斷,迄今已出版十幾部既暢銷又獲好評的小說,其中《阿姆斯特丹》獲布克獎,《時間中的孩子》獲惠特布萊德獎,《贖罪》獲全美書評人協(xié)會獎。近年來,隨著麥克尤恩在主流文學圈獲得越來越高的評價,在圖書市場上創(chuàng)造越來越可觀的銷售記錄,他已經被公認為英國的國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經成為當今英語文壇上奇跡的同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