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羅生門》《鼻子》《秋》等魯迅、夏丏尊翻譯芥川龍之介代表作品的原文,同時添加了當代青年翻譯家宋剛的譯作《密林中》《河童》等芥川龍之介深受讀者喜愛的經(jīng)典篇目。
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篇幅很短,取材新穎,情節(jié)新奇甚至詭異。作品關注社會丑惡現(xiàn)象,但很少直接評論,而僅用冷峻的文筆和簡潔有力的語言來陳述。
譯者序
“遠方的天空中,似乎懸著一架天平,兩側的玻璃托盤,恰好保持著平衡。他一邊讀著先生的書,一邊會感受著這幅場景……”
文中的“他”,是芥川龍之介本人,而“先生”,是夏目漱石。漱石的作品,前期的嬉笑怒罵,中期的因果生死,后期的則天去私,“平衡”貫穿始終。漱石晚年,在寫給芥川的信中說道:“戒驕戒躁,戒無度用腦,人生唯有依靠耐心與毅力。世間最怕的,便是耐心與毅力這二者;鸹m美,卻只留一瞬記憶!钡仡櫧娲ㄒ簧坪跖c漱石的期待恰恰相反。
“風吹走了雨,也吹散了工人的歌謠和他的思緒。他沒有點燃卷煙,他感受到了,一種近乎歡愉的苦楚!
文中的“他”,依然是芥川本人,而令他感到“近乎歡愉的苦楚”的消息,是夏目漱石的死訊。漱石對芥川說過,芥川的文章“穩(wěn)重嚴肅”,風格“幽默俊雅”,取材“新穎奪目”,如果繼續(xù)寫與《鼻子》相同水準的作品,一定可以成為文壇上無與倫比的作家。芥川因為夏目的賞識而備受矚目,他對夏目的景仰之情也無需置疑。但夏目去世之后,芥川的文章開始缺少平衡,風格逐漸陰暗,代表作中再也沒有取他人故事、藏自家胸懷的獨到之處了。
有人惋惜芥川只是瞬間的花火,有人認為早期的幾部作品,才算芥川的代表作。
然而,沒有人可以否認,芥川的死,也只有芥川龍之介的死,才可以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即日本近代文學的終結。
如果芥川繼續(xù)寫《羅生門》,繼續(xù)寫《鼻子》,繼續(xù)寫《芋粥》,相信他不會有這樣的歷史地位。
我國譯學,可以說始于佛經(jīng)。
東漢及三國時期,大多采用直譯,他們嚴格遵循原文句法,采取字對字的翻譯。對于那時的譯者來說,佛經(jīng)至高無上,玄妙精深,絕不容有任何更改。
魏晉南北朝時期,鳩摩羅什已經(jīng)開始“得意忘形”,潤飾譯文,減少句法倒置,甚至對篇幅有所增減,這無疑是一種意譯。
隋唐及北宋時期,譯者重視原文風格,開始制定使用音譯的規(guī)范,尤以玄奘為譯者重鎮(zhèn)。
從直譯,到意譯,再到制定翻譯標準。原作逐漸失去光環(huán),譯者逐漸強調自我。
從石鑿,到木刻,再到泥塑、紙畫,直到遍地男神女神。人對神,從仰視到平視,最后俯視。
從魯迅,到夏丐尊,再到一介無名教書匠。
我對于先人,只有仰視,但我不想,在歷史中茍活。
宋 剛
2017年10月于北京
作者:(日)芥川龍之介 1892~1927
日本近代著名的小說家。他與森歐外、夏目漱石被合稱為20世紀前半葉日本文壇上的三巨匠。
在短短12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芥川龍之介寫了148篇小說,55篇小品文,66篇隨筆,以及大量的評論、游記、札記、詩歌等。他的每一篇小說,題材內容和藝術構思都各有特點,這是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苦心孤詣地不斷進行藝術探索的結果。芥川在日本大正時期的作家中占有重要地位,為了紀念其在文學上的成就,從1935年起設立以他名字命名的“芥川文學獎”,這個獎項一直是日本獎勵優(yōu)秀青年作家的最高文學獎。
001 譯者序
001 羅生門
010 鼻 子
019 秋
035 南京的基督
050 地獄變
089 河 童
152 蜘蛛之絲
157 芋 粥
180 密林中
194 某愚人的一生
羅生門
(魯迅 譯)
是一日的傍晚的事。有一個家將,在羅生門下待著雨住。
寬廣的門底下,除了這男子以外,再沒有別的誰。只在朱漆剝落的大的圓柱上,停著一匹的蟋蟀。這羅生門,既然在朱雀大路上,則這男子之外,總還該有兩三個避雨的市女笠和揉烏帽子 的。然而除了這男子,卻再沒有別的誰。
要說這緣故,就因為這二三年來,京都是接連的起了地動、旋風,大火,饑饉等等的災變,所以都中便格外的荒涼了。
據(jù)編注:譯文引自開明書店1927年所出《芥川龍之介集》,為尊重譯者,此處引用時未做任何詞句和標點的修改。
譯注:市女笠是市上的女人或商女所戴的笠子。烏帽子是男人的冠,若不用硬漆,質地較為柔軟的,便稱為揉烏帽子。
001
舊記說,還將佛像和佛具打碎了,那些帶著丹漆,帶著金銀箔的木塊,都堆在路旁當柴賣,都中既是這情形,修理羅生門之類的事,自然再沒有人過問了。于是趁了這荒涼的好機會,狐貍來住,強盜來住;到后來,且至于生出將無主的死尸棄在這門上的習慣來。于是太陽一落,人們便都覺得陰氣,誰也不再在這門的左邊走。
反而許多烏鴉,不知從那里都聚向這地方。白晝一望,這鴉是不知多少匹的轉著圓圈,繞了最高的鴟吻,啼著飛舞。一到這門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紅的時候,這便仿佛撒著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說,這些烏鴉是因為要喙食那門上的死人的肉而來的了!诮袢眨蛘咭驗闀r刻太晚了罷,卻一匹也沒有見。只見處處將要崩裂的,那裂縫中生出長的野草的石階上面,老鴉糞粘得點點的發(fā)白。家將把那洗舊的紅青襖子的臀部,坐在七級階的最上級,惱著那右頰上發(fā)出來的一顆大的面皰,惘惘然的看著雨下。
著者在先,已寫道“家將待著雨住”了。然而這家將便在雨住之后,卻也并沒有怎么辦的方法。若在平時,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里去。但從這主人,已經(jīng)在四五日之前將他遣散了。
上文也說過,那時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現(xiàn)在這家將從那伺候多年的主人給他遣散,其實也只是這衰微的一個小小的余波。所以與其說“家將待著雨住”,還不如說“遇雨的家將,
沒有可去的地方,正在無法可想”,倒是愜當?shù)摹r且今日的天色,很影響到這平安朝家將的Sentimentalisme上去。從申末下開首的雨,到酉時還沒有停止模樣。這時候,家將就首先想著那明天的活計怎么辦——說起來,便是抱著對于沒法辦的事,要想怎么辦的一種毫無把握的思想,一面又并不聽而自聽著那從先前便打著朱雀大路的雨聲。
雨是圍住了羅生門,從遠處瀝瀝的打將過來。黃昏使天空低下了;仰面一望,門頂在斜出的飛甍上,支住了昏沉的云物。
因為要將沒法辦的事來怎么辦,便再沒有工夫來揀手段了。一揀,便只是餓死在空地里或道旁;而且便只是搬到這門里來,棄掉了像一只狗。但不揀,——則家將的思想,在同一的路線上徘徊了許多回,才終于到了這處所。然而這一個“則”,雖然經(jīng)過了許多時,結局總還是一個“則”。家將一面固然肯定了不揀手段這一節(jié)了,但對于因為要這“則”有著落,自然而然的接上來的“只能做強盜”這一節(jié),卻還沒有足以積極的肯定的勇氣。
家將打一個大噴嚏,于是懶懶的站了起來。晚涼的京都,已經(jīng)是令人想要火爐一般寒冷。風和黃昏,毫無顧忌的吹進了門柱間。停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譯注:西歷七九四年以后的四百年間。
家將縮著頸子,高聳了襯著淡黃小衫的紅青襖的肩頭,向門的周圍看。因為倘尋得一片地,可以沒有風雨之患,沒有露見之慮,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的睡覺一夜的,便想在此度夜的了。這
其間,幸而看見了一道通到門樓上的,寬闊的,也是朱漆的梯子。倘在這上面,即使有人,也不過全是死人罷了。家將便留心著橫在腰間的素柄刀,免得他出了鞘,抬起登著草鞋的腳來,踏上這梯子的最下的第一級去。
于是是幾分時以后的事了。在通到羅生門的樓上的,寬闊的梯子的中段,一個男子,貓似的縮了身體,屏了息,窺探著樓上的情形。從樓上漏下來的火光,微微的照著這男人的右頰,就是那短須中間生了一顆紅腫化膿的面皰的頰。家將當初想,在上面的只不過是死人;但走上二三級,卻看見有誰明著火,而那火又是這邊那邊的動彈。這只要看那昏濁的黃色的光,映在角角落落都結滿了蛛網(wǎng)的藻井上搖動,也就可以明白了。在這陰雨的夜間,在這羅生門的樓上,能明著火的,總不是一個尋常的人。
家將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的才到了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級。竭力的帖伏了身子,竭力的伸長了頸子,望到樓里面去。
待看時,樓里面便正如所聞,胡亂的拋著幾個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圍,卻比預想的尤其狹,辨不出那些的數(shù)目來。只在朦朧中,知道是有赤體的死尸和穿衣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張著嘴或者伸著手,縱橫在樓板上的情形,幾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為人的事實。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類的高起的部分,受著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卻更加暗黑,啞似的永久的默著。
家將逢到這些死尸的腐爛的臭氣,不由的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剎那間,便忘卻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為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幾乎全奪去了這人的嗅覺了。
那家將的眼睛,在這時候,才看見蹲在死尸中的一個人。是穿一件檜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頭發(fā)的,猴子似的老嫗。這老嫗,右手拿著點火的松明,注視著死尸之一的臉。從頭發(fā)的長短看來,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家將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動了,幾于暫時忘卻了呼吸。倘借了舊記的記者的話來說,便是覺得“毛戴”起來了。隨后那老嫗,將松明插在樓板的縫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給猴兒捉虱一般,一根一根的便拔那長頭發(fā)。頭發(fā)也似乎隨手的拔了下來。
那頭發(fā)一根一根的拔了下來時,家將的心里,恐怖也一點一點的消去了。而且同時,對于這老嫗的憎惡,也漸漸的發(fā)動了, ——不,說是“對于這老嫗”,或者有些語;倒不如說,對于一切惡的反感,一點一點的強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