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創(chuàng)作力充沛,涉及面較廣。除小說與《紅樓夢》研究外,他還從事建筑評論和散文隨筆寫作,作品數(shù)量極大。他的小說著重反映現(xiàn)實社會,及現(xiàn)實中各階層人物的命運與人性。本書收錄了劉心武的成名作《班主任》,不同時期的代表作《鐘鼓樓》《如意》《公共汽車詠嘆調(diào)》《黑墻》,及2014年推出新的長篇小說《飄窗》等。較為全面地展示了劉心武在各個階段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
王蒙
新華文軒集團在做一套當代作家的自選集,第一批將出版陳忠實、史鐵生、張煒、韓少功、王蒙的自選作品,目前簽約的則還有熊召政、王安憶、趙玫、方方、池莉、蘇童等同行文友,今后還將考慮出版港澳臺及海外華語作家的自選作品。好事,盛事!
現(xiàn)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沒有太大的聲勢,人們的注意力正在被更實惠、更便捷、更快餐、更市場、更消費也更不需要智商的東西所吸引。老齡化也不利于文學作品的閱讀與推廣,因為老人們堅信他們二十歲前讀過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堅信他們在無書可讀的時期碰到的書才是最好的,就與相信他們第一次委身的情人才是最美麗的一樣。新媒體則常常以趣味與海量抹平受眾大腦的皺折,培養(yǎng)人云亦云的自以為聰明的白癡,他們的特點是對一切文學經(jīng)典吐槽,他們喜歡接受的是低俗擦邊段子。
孟子早就指出來了,“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彼麖娬{(diào)的是心(現(xiàn)在說應(yīng)該是“腦”)的思維與辨析能力,而認為僅僅靠視聽感官,會喪失人的主體性,喪失精神的獲得。因為一切的精神辨析與收獲,離不開人的思考。
當然,耳目也會激發(fā)驅(qū)動思維,但是思維離不開語言的符號,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是思維的藝術(shù),是頭腦與心靈而不僅僅是感覺的藝術(shù)。文藝文藝,不論視聽藝術(shù)能贏得多多少百倍更多的受眾,文學仍然是地基又是高峰,是根本又是淵藪。文學的重要性是永遠不會過時與淡化的。
當代文學云云,還有一個問題,“時文”難獲定論,時文受“時”的影響太大。學問家做學問的時候也是希罕古、外、遠、歷史文物加絕門暗器,不喜歡順手可觸、汗牛充棟的時文。
但讀者畢竟讀得最多最動心動情最受影響的是時文。時文而曬一曬,靜一靜,冷一冷,篩一篩,莫佳于出版自選集。此次編選,除王蒙一人而外都是文革后“新時期”涌現(xiàn)的作家,基本上是知青作家。知青作家也都有了三十年上下的創(chuàng)作歷程與近千萬字的創(chuàng)作成果。幾十年后反觀,上千萬字中挑選,已經(jīng)甩掉了不少暫時的泡沫,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飛速變化與不無紛紜的潮汐的考驗,能選出未被淘汰的東西來,是對出版更是對讀者的一個貢獻。以第一批作者為例,陳忠實的作品扎根家鄉(xiāng)土地,直面歷史現(xiàn)實,古樸淳厚,力透紙背。史鐵生身體的不幸造就了他的悲天憫人,深邃追問,碧落黃泉,振撼通透,沉潛靜謐。張煒對于長篇小說的投入與追求,難與倫比,鄉(xiāng)土風俗,哲思掂量,人性解剖,一以貫之,未曾稍懈。韓少功更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敘亦思,有描繪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間與文學空間縱橫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我的自選也忝列各位老弟之間,偷閑學學少年,云淡風清,傍花隨柳,作猶未衰老狀,其樂何如?
我從六十余年前提筆開寫時就陶醉于普希金的詩:
我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所以永遠能和人民親近,
我曾用詩歌,喚起人們善良的感情,
在殘酷的時代歌頌過自由,
為倒下去的人們,祈求寬恕同情。
……不畏懼侮辱,也不希求桂冠,
贊美和誹謗,都心平靜氣地容忍。
看到文友們的自選集的時候,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詩篇《紀念碑》。每一個虔誠的寫者,都是懷著神圣的莊嚴,拿起自己的筆的。都是寄希望于為時代為人民修建一尊尊值得回望的紀念碑來的。當然,還不敢妄稱這批自選集就已經(jīng)是普希金式的紀念碑,那么,叫路標石就好。幾十年光陰荏苒,總算有那么幾塊石頭戳在那里,記錄著時光和里程,記憶著希冀和奮斗,還有無限的對于生活、對于文學的愛惜與珍重。它們延長了記憶,擴展了心胸,深沉了關(guān)切與祝福,也提供給所有的朋友與非朋友,喚起各自的人生百味。
……
劉心武,1942年出生于中國四川省成都市。曾當過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雜志主編。1977年發(fā)表短篇小說《班主任》被認為是“傷痕文學”的發(fā)軔作。長篇小說《鐘鼓樓》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四牌樓》獲第二屆上海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2016年推出《劉心武文粹》26卷。
2005年起陸續(xù)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錄制播出《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紅樓夢〉八十回后真故事》系列節(jié)目共計61集,并推出同名著作,2011年出版《劉心武續(xù)紅樓夢》,引發(fā)國內(nèi)新的《紅樓夢》熱。
并非開頭
。◤囊话倌昵,到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0.這一段完全可以跳過去不讀。不過讀讀也無妨。
大約一百多年前。清朝光緒皇帝載湉登基不久。是一個月黑夜。在北京北城,離鐘樓、鼓樓不遠的一所貝子府中,忽然有一聲凄厲的慘叫。貝子雖是遜于親王、郡王、貝勒的第四等貴族,但那府第也頗為軒昂華麗。
值夜的仆人和巡更的更夫聽見了那聲轉(zhuǎn)瞬即逝的慘叫,慌忙行動起來,點燃了許多搖曳著紅舌的蠟燭,動用了若干盞羊角提燈,立即在全府中進行了緊急巡查。回廊曲折、花木蓊翳的后花園自然是巡查的重點。
天上沒有半點星光,陣陣小風掠過,廳堂檐角的“鐵馬”發(fā)出雜沓的音響。被驚動的主持家務(wù)的姨娘和府內(nèi)總管,在議事廳里聽取了各路仆人的搜尋報告:各處門戶皆無異常,整個邸宅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侵入的人和物。
于是,那聲短暫的慘叫被懷疑為掠過府邸上空的“夜貓子”的嚎聲,那當然屬于“不祥之兆”,需得加倍小心——姨娘當場吩咐,天一亮便到隆福寺和白云觀請僧、道來府禳解。
一切似乎又歸于正常。多燃的燈燭相繼熄滅,多余的人等相繼散去,值夜的照常坐屋值夜,巡更的照常繞著府墻打更。天上密布的紫云裂開一道縫隙,一束蛋青色的月光瀉向地面。貝子府漸漸現(xiàn)出了它的輪廓。北城的所所房屋漸漸顯出了它們的輪廓。高聳在北城正北端的鐘樓和鼓樓,也漸漸顯出了它們那雄偉的輪廓。
鼓樓——又稱譙樓——上,傳來交更的陣陣鼓聲,打破了這夜空的寂寥。一群流螢從鼓樓的墻體下飛過。
這似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同它的前一夜一樣,并且同它的后一夜也將大同小異。
天光漸漸放亮。
隨著天色由晶黃轉(zhuǎn)為銀藍,沉睡了一夜的城市蘇醒過來。鼓樓前的大街上店鋪林立,各種招幌以獨特的樣式和潑辣的色彩,在微風中擺動著;騾拉的轎車交錯而過,包著鐵皮的車轱轆在石板地上軋出刺耳的聲響;賣茶湯、豆腐腦、烤白薯的挑販早已出動自不必說,就是修理匠們,也開始沿著街巷吆喝:“箍桶來!”“收拾錫拉家伙!”……賣花的婦女走入胡同,嬌聲嬌氣地叫賣:“芍藥花——揀樣挑!”故意在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小什不閑”乞丐,打著小鈸,伶牙俐齒地挨門乞討……而最古怪的是賣鼠夾鼠藥的小販,一般是兩人前后同行,手里舉著一面方形白紙旗,上頭畫著老鼠竊食圖,前頭一位用沙啞的聲音吆喝:“耗子夾子——夾耗子!”后頭一位用粗嘎的聲音相呼應(yīng):“耗子藥!花錢不多,一治一窩!”……
鐘鼓樓西南不遠,是有名的什剎海。所謂“海”,其實就是淺水湖,一半種著荷花,一半辟為稻田。據(jù)說因為沿“海”有許多寺廟庵堂,所以得“什剎海”之名!笆矂x!庇址智昂:秃蠛,二“!敝g,有一石砌小橋,因形得名,人稱銀錠橋。銀錠橋畔,有一小戶人家,專賣豆汁。
豆汁并非豆?jié){。將綠豆用水浸發(fā)后,磨成原汁,使之發(fā)酵,分解出可供制作粉絲的淀粉后,再濾出“黑粉子”和“麻豆腐”,最后所剩的一種味道酸澀的濁液,便是豆汁——未學會飲用者,特別是南方遷入北京的居民,往往僅啜一口便不禁作嘔,然而老北京們卻視它為最價廉物美的熱飲,許多人簡直是嗜之入迷。百年后的今天,北京仍有不少人酷愛此物,甚至有那漂洋過海僑居國外多年的北京人,雖然早已遍嘗世上各種美味佳肴,但一旦回到北京,提出的首批愿望之一,便是:“真想馬上喝到一碗熱豆汁!”
話說當年銀錠橋畔那家小鋪,所賣豆汁極有口碑。經(jīng)營者為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實夫婦,他們的豆汁發(fā)得好、漂得凈、質(zhì)量醇正,而且經(jīng)營有方,為顧客們想得極為周到。有那家道已然沒落的旗人老太太,為了節(jié)省幾個銅板,到了店鋪并不買那熱好的熟豆汁,而是買下生豆汁,用陶缽裝回家再熱熟了吃。店主夫婦對她們也一視同仁,笑臉相迎,毫不怠慢。北京人喝熱豆汁時,講究吃這么幾種東西:咸菜、焦圈、燒餅。這家店鋪的咸菜顏色正、模樣俊、味道香,咸菜絲有辣的、不辣的、寬條的、窄條的幾種,而且還供應(yīng)用苤藍切成的骰子塊,澆上辣椒油,夏天更用冰鎮(zhèn),隨要隨取,真是粗菜細做了。那焦圈炸得不溫不火,金紅脆薄,夾在層次分明、芝麻粒蓋面的芝麻醬燒餅中,就著喝那熱豆汁,對嗜好者來說,真有銷魂奪魄之感。
但就是這對賣豆汁的夫婦,前幾日卻慘遭不幸。
他們有一獨生女兒,年方二八。父母鐘愛此女,既不讓她“當壚”,更不令她制作,寵為掌上明珠,滿足她的一切要求。這女兒長得十分美麗——自然是按當時的審美標準衡量。她有著一張鵝蛋臉,雙眼細而長,鼻梁平塌而鼻頭圓白,一張地道的櫻桃小口,上唇的輪廓線呈明顯的M形,下巴偏右側(cè)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
時值丁香盛開的初夏,母親帶著女兒,從豐臺姥姥家歸來,臨近什剎海時,已是夕陽落山之際。滿湖新張開的綠荷,在晚風中瑟瑟抖動,岸柳如絲,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檳榔香袋相糾纏,姑娘不由得站在湖邊,嬌喘微微,同母親暫歇一時;好在再拐兩個彎兒,便到銀錠橋了。
不料事情壞就壞在她們娘兒倆那一歇。
她們所歇的地方,南邊是一片栽滿綠荷的湖水,北邊隔著一條車道,是一家有名的飯館——會賢樓。那飯館是兩層樓的格局,樓檐下掛著一溜黑地金字的長牌子,牌子下垂著紅布條兒,大有古人所謂“青旗在望”的意思。樓上樓下都是12開間,全部是磨磚對縫的墻體,樓上還有寬大的綠油欄桿畫廊,雅座中的貴客,可以憑欄眺望,對景品酌。
偏偏那天有一佻??男子在二樓上憑欄狂飲。他透過綠柳垂絲,一眼望到了那位賣豆汁夫婦的女兒。
那佻??男子,便是開頭我們提到的那個貝子府的主人,即貝子本人。此人好穿青洋縐衣服,隨身總帶著一把鐵股大折扇,打開來扇面超過半圓,上面畫著一只狂浪的黑蝴蝶,凌駕在一片血珠般的花叢上。他兩手十指上起碼戴著五枚戒指,其中兩只是有倒須鉤的鐵戒指——由此可知其人秉性如何。
當那賣豆汁夫婦的女兒在湖邊心情怡悅地歇息時,她萬沒想到大禍即將臨頭。
當天她穿著一件藕絲單衫,立在晚風中,襯著碧波綠荷,恰似一朵素雅的出水芙蓉。
偏她頻頻伸出纖指,理著被晚風吹亂的鬢發(fā),更顯得裊娜多姿,楚楚動人。那貝子從樓上望去,頓時酥掉了半邊身子……
當那姑娘同母親回到家中,夫妻父女還來不及敘談時,貝子已在一群侍從簇擁下,闖入了他們家中。貝子自恃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別說提出要納那姑娘為妾,就是強要她進府當個“通房”大丫頭,賣豆汁的夫婦怕也不得不屈從。
誰知當姑娘和母親驚恐萬分地回避后,那父親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嚴正地說:“我們高攀不上。我們夫婦二人,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我們只要能招進個白衣女婿,把這豆汁鋪維持下去,就心滿意足了。”
貝子和他的豪奴們悻悻然而去。
慘劇便發(fā)生在第二日凌晨?蓱z的姑娘!同她的父母雖然徹夜未眠,心存憂懼,但總還以為尚有僥幸擺脫貝子糾纏的可能;天光透進窗牖后,那姑娘對著一面當年價格極昂的玻璃鏡子——是她家的貴重物品之一——正細細地進行晨妝,忽然貝子府的一群豪奴破門而入,二話不說,架起她就往外拖。姑娘失聲哭喊起來,拼死掙扎著,父母親聞聲慌忙從濾豆汁的灶房中跑了過來,本能地撲上去搶救——可憐那父親被豪奴一鐵尺擊中頭部,頓時暈倒在地,母親跌倒在門檻之內(nèi),大聲呼救時,女兒已被豪奴們架入了馬車;鄰居們聞聲圍到了門外,開始還不乏挺身質(zhì)詢、援救之人,但為首的豪奴叉腰那么一嚷,人們便都敢怒而不敢言了。那豪奴嚷的是:“奉貝子爺鈞命,來此搜捕逃妾!誰敢多管閑事,上前試試長著幾個腦袋!”
那日午正時分,鐘樓悠悠然地撞著鐘,什剎海銀錠橋一帶,人們?nèi)韵裢找粯拥卣粘;顒又。走過來了用一對小銅碗(名曰“冰盞兒”)相擊、賣酸梅湯和炒紅果的小販,又走過來了手持梭子(名曰“喚頭”)、發(fā)出嗡嗡響聲的剃頭匠,還過來了一位賣“仙鶴燈”的……不遠的街巷中——也許是煙袋斜街,或許是鴉兒胡同中,傳來了墩鼓、號筒、嗩吶、韻鑼、海笛等樂器和鳴的聲音,一定是哪家娶新媳婦的花轎已經(jīng)過來了……
然而那賣豆汁的夫婦卻處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父親養(yǎng)傷臥在床上,雖有富于同情心的鄰居前來幫忙照顧,但他一時怕難痊愈,昏迷中不時吐出絮絮的囈語……
母親已處于半癲狂狀態(tài),她跌坐在銀錠橋頭,一邊拼出全部力氣號啕大哭,一邊時斷時續(xù)地發(fā)出最嚴厲的詛咒……
據(jù)目擊者說,就在鐘樓鳴鐘中止不久,忽然出現(xiàn)了一位騎馬的少年,他身穿一襲華美的長袍,頭上戴一頂前面嵌著美玉的便帽,手里拿著一根鑲著翡翠的馬鞭,看去似乎是個書生,可是眉宇間卻洋溢著一股雄武的英氣;他在賣豆汁的那位母親面前下了馬,和藹地問她為何在此慟哭。周圍的人們幫著那位近乎癲狂的母親,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
那美少年聽完,不禁雙眉倒豎,切齒有聲。人們聽見他說:“老媽媽,不要哭了。你等著聽好消息吧!”待人們回過神來時,只聽見一陣遠去的馬蹄聲,只留下一股異常的香氣。人們幾疑剛才所見的純系幻覺中的人物。
但幾天以后,便發(fā)生了開頭所寫的那件事——在一個月黑夜里,貝子府中忽然發(fā)出了一聲短暫的慘叫。
當晚貝子府的人們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第二天天光大白以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貝子從昏死中蘇醒了過來,凄厲地呻吟著——原來他的雙目不知被誰剜去了,臉上是兩個駭人的血洞。據(jù)說在床帳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頭寫著十六個字:“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盤汝頂!
到這天上午,貝子府中發(fā)生的事情便傳遍了鐘鼓樓、什剎海一帶。鄰居們自然爭先恐后地去報告了那賣豆汁的夫婦。
是誰剜去了那惡貝子的雙目,賣豆汁的夫婦和左近的鄰居們都心中有數(sh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