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給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沒有他的那么大，也沒有那么闊綽，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與她什么也沒有了，可是在十八歲上他們倆有了個須由他們自己從一棵蔥買到一張桌子的小家庭。他們?yōu)槭裁瓷�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yōu)槭裁春鋈蛔兂蛇B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他們只知道他們小兩口都像花一樣的美，只要有個屋頂替他們遮住雨露，他們便會像一對春天的小鳥那么快活。在他們心中，他們都不曉得什么叫國事，與世界上一共有幾大洲。他們沒有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顧慮明天的憂懼，他們今天有了飯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飯，他們會低聲的歌唱。他們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給他們一些米面，于是他們就無憂無慮的，天造地設(shè)的，用歌唱去維持生活。他們經(jīng)歷了歷史的極大的變動，而像嬰兒那么無知無識的活著；他們的天真給他們帶來最大的幸福。
　　小文——現(xiàn)在，連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應(yīng)當(dāng)被稱為侯爺——在結(jié)婚之后，身體反倒好了一點(diǎn)，雖然還很瘦，可是并不再三天兩頭兒的鬧病了。矮個子，小四方臉，兩道很長很細(xì)的眉，一對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個令人喜愛的清秀模樣與神氣。在他到票房和走堂會去的時候，他總穿起相當(dāng)漂亮的衣裳，可是一點(diǎn)也不顯著匪氣。平時，他的衣服很不講究，不但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爺，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無論他是打扮著，還是隨便的穿著舊衣裳，他的風(fēng)度是一致的：他沒有驕氣，也不自卑，而老是那么從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視，走著他的不緊不慢的步子。對任何人，他都很客氣；同時，他可是決不輕易去巴結(jié)人。在街坊四鄰遇到困難，而求他幫忙的時候，他決不搖頭，而是手底下有什么便拿出什么來。因此，鄰居們即使看不起他的職業(yè)，可還都相當(dāng)?shù)淖鹁此�的為人�?br /> 　　在樣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點(diǎn)。可是，在精力上，她實(shí)在比他強(qiáng)著好多。她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長臉蛋，長脖兒，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點(diǎn)水蛇腰，看起來，她的確有些像林黛玉。她的皮膚很細(xì)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兒很慢，而且老低著頭，像怕踩死一個蟲兒似的。當(dāng)她這么羞怯怯的低頭緩步的時候，沒人能相信她能登臺唱戲�？墒�，在她登臺的時候，她的眉畫得很長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下藍(lán)暈，在臺口一揚(yáng)臉便博個滿堂好兒；她的眉眼本來清秀，到了臺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長臉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極勻潤的，從腮上直到眼角，像兩片有光的淺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水蛇腰恰好能使她能伸能縮，能軟能硬。她走得極穩(wěn)，用輕移緩進(jìn)控制著鑼鼓。在必要時，她也會疾走；不是走，而是在臺上飛。她能唱青衣，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帶著膛音兒。
　　論唱，論做，論扮相，她都有下海的資格�？墒�，她寧愿意作拿黑杵的票友，而不敢去搭班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