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椿芳(1912—1987)同志是中共中央編譯局原副局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原總編輯,華東人民革命大學(xué)附設(shè)上海俄文學(xué)校(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前身)首任校長,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翻譯家、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作為新中國文化教育、編輯出版事業(yè)、外語教育事業(yè)奠基者之一,他在中國翻譯、文化、教育等諸多領(lǐng)域都作出了具有開拓性的重要貢獻(xiàn),在海內(nèi)外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廣泛和深遠(yuǎn)的影響。他一生勤勉求實,恪守良知,學(xué)養(yǎng)宏富,見識卓越,堪為學(xué)界典范。趙樸初的話,深刻地傳達(dá)了姜椿芳在中國文化事業(yè)發(fā)展中的重要地位:“魔氛谷里,捷報遙聞,最難忘萬喑孤燈時代傳聲手;文化園中,靈苗廣種,不獨是百科全書事業(yè)奠基人!
散文詩
屠格涅夫
俄羅斯語言
在懷疑的日子,在痛念我的祖國命運的日子——只有你一個是我的支持和支柱,啊,偉大,有力,正義和自由的俄羅斯語言!你看見家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不是要陷于絕望嗎?但是要說這樣
的語言不是賦予偉大人民的,是不可相信的!
一八八二年六月
麻雀
我打獵回家,在花園的林蔭路上走著。狗在我的前面跑著。
突然它縮小它的步子,并且偷偷前進(jìn),好像感到身前有獵物。
我沿著林蔭路看去——我看見一只幼小的麻雀,喙旁有一點黃,頭上有一撮毛,它是從巢里掉下來的(風(fēng)很厲害地?fù)u撼林蔭路上的白樺樹),坐著一動也不動,無助地拍張著剛剛長出來的小翅膀。
我的狗緩緩地走近它,突然有一只黑胸脯的麻雀從近旁的一棵樹上縱身下來,像一顆石子似的落在狗頭的緊跟前,全身羽毛反豎的,形容難看的,帶著絕望而可憐的銳聲鳴叫,向牙齒尖尖的張開著的狗嘴那兒跳了兩次。
它飛奔下來拯救,它用自己的身子去庇護(hù)自己的孩子……但是它整個小小的身軀都驚怕得戰(zhàn)抖起來了,聲音變得粗野和沙啞了,它昏厥了,它把自己犧牲了!
它一定覺得狗是多么大的怪物啊!然而它無論如何不能在它高高的安全的樹枝上坐得住……一種比它的意志還要有力的力量把它從那里拋了下來。
我的特列淑爾Трезор,狗名!g者注。停下來,躡足后退……看來,它也承認(rèn)這力量。
我急忙把騷動不安的狗叫回來——崇敬著走開了。
是的,別笑我。我是向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鳥兒崇敬,對于它愛的激發(fā)。姜椿芳文集第一卷譯詩
愛,我想比任何死的恐怖更加有力。生命只是靠了它,靠了愛才支持著和行進(jìn)著。兩個富人
當(dāng)人家當(dāng)著我的面夸贊富人羅特希爾德Rothschild(一七七七~一八三六),倫敦最大的富翁,系德籍猶太人!g者注的時候,我也贊美和感動——因為他從他的巨大收入中分出整千整萬的錢去撫養(yǎng)兒童,去醫(yī)治病人,去憫恤老人。
但是在贊美和感動的時候我不能不想起一家把一個孤苦無告的姪女收養(yǎng)到自己破產(chǎn)了的小屋子里去的貧窮的農(nóng)民。
“我們把卡璣卡領(lǐng)來,”女人說,“把我們最后的幾個小錢用在她身上,不過沒有錢去買鹽放在湯里了……”
“我們就吃沒有鹽的湯!鞭r(nóng)夫,她的丈夫回答說。
羅特希爾德跟這農(nóng)夫還差得很遠(yuǎn)呢!
一八七八年六月
我的樹
我接到一封從前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富有的地主,貴族的信。他叫我到他的莊園里去。
我知道,他早就有病,眼瞎,風(fēng)濕,幾乎走都不能走……我便上他那里去。
我在他的廣大花園里的一條林蔭路上找到他。他裹著皮襖——事情卻是在夏天——虛弱,佝僂,眼睛上罩著綠色的罩子,坐在一只小小的車子里,后面有兩個穿著華麗制服的仆人推著這車子……
“我向你致敬,”他用快入墳?zāi)沟穆曇羿卣f,“在我世襲的土地上,在我世代樹株的陰影之下!”
一株蒼老強勁的千年的橡樹像天幕似的在他的頭上張翕著。
于是我想道:“啊,千年的巨人,你聽見嗎?在你的樹根旁邊爬著的半死的毛蟲,卻把你叫做是自己的樹!”
吹來一陣輕風(fēng),以輕微的悉索聲在巨人稠密的樹葉里逝過……我覺得,是年老的橡樹,用寬大的和低低的笑聲來回答我的思想和病人的夸耀。
一八八二年十一月
門檻
我看見一座巍峨的房子。
在最前面的墻上有一扇狹窄的門洞開著:門里是陰森森的黑暗。在高高的門檻前面站著一個少女……俄羅斯少女。
那一眼看不穿的黑暗在呼吸著寒氣,隨著冰凍的氣流從房屋的深處傳出緩慢的,滯鈍的聲音:
“啊,你想要跨過這門檻——你是否知道,什么在等候著你嗎?”
“我知道,”那少女回答說。
“寒冷、饑餓、憎惡、嘲笑、蔑視、侮辱、監(jiān)獄、疾病以至于死亡嗎?”
“知道!
“完全的歧視和孤獨?”
“我知道……我準(zhǔn)備好了。我會忍受一切苦難,一切打擊!
“不但是從敵人那里來的,并且也是從親人,從朋友那里來的?”
“是的……也從他們那里來的。”
“好。你準(zhǔn)備好犧牲嗎?”
“是的。”
“去作無名的犧牲?你毀滅了——無論誰……無論誰甚至于不會知道,應(yīng)該紀(jì)念誰!……”
“我既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憐憫,我不需要名聲!
“你準(zhǔn)備好犯罪俄文“犯罪”(Преступление)一字是“越過”門檻之意,獨言門檻是法,犯罪即是“越法”!g者注嗎?”
那少女把頭垂下……
“犯罪也準(zhǔn)備了!
那聲音沒有立刻重提自己的問題。
“你可知道,”他終于說道,“你現(xiàn)在所相信的,你將來會不信,你將來會明白,你是受了騙,你是白白的毀掉你年輕的生命嗎?”
“這個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總想進(jìn)去!
“進(jìn)去吧!”
那少女舉步跨過門檻——一面沉重的幕落在她的身上。
“傻姑娘!”不知是誰在后面切齒地說。
“神圣的女人!”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回答。
一八七八年五月
附注:
在屠格涅夫逝世前一年彼得堡《歐洲通報》雜志社的編輯史大修列維赤去訪問他。那時屠格涅夫已經(jīng)沉重地和絕望地病了。在談話時史大修列維赤提起似乎屠格涅夫正寫完一部新的長篇小說的傳言。屠格涅夫竭力否認(rèn)這一傳言。他想了一會,補充說:“而且,假使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用事實向你證明,我非但不在寫長篇小說,并將永久不寫!”然后他俯過身去,從寫字臺的側(cè)面抽屜里拿出一個書夾,從書夾里拿出一大疊大小和顏色不同的寫好的稿紙……他解釋說,這有些像藝術(shù)家所說的寫生的草稿和雛形,后來,當(dāng)他們要繪作大畫幅的時候,就利用這些草稿和雛形。屠格涅夫也是這樣,每逢一得之機(jī)會,在事實或是思想一閃的生動印象之下,在最先落到手里的一張小紙上寫下,都拿來塞在書夾里。他作結(jié)地說:“這是我的材料,假使我從事大作品的話,它們便要派用場了;所以,為了向你證明我什么也不寫,什么也不預(yù)備寫,”他對史大修列維赤說,“我把這一切都拿出來,交給你保藏,一直到我的死!笔反笮蘖芯S赤夫回憶說:“我對他承認(rèn),不管怎樣,我總不大明白,這是什么‘材料’,請求他,他能不能把這些稿子讀一點給我聽聽!蓖栏衲蛲饬!八母呙畹恼b讀是這樣感動我,我甚至于絲毫也不需要贊同這辦法了……‘不,伊凡,謝夫格亦維赤,’我對他說,‘我不同意你的建議:假使為了要了少認(rèn)識這絕美的東西,必須等候你的逝世,那就要巴望你早些死了,這我是不同意的,我們簡直現(xiàn)在就把一切都印出來吧……’我們爭論的結(jié)果是他同意僅僅抄寫那些他認(rèn)為可以發(fā)表的幾篇;果然,過了兩個星期,給我送來他仔細(xì)和親手所抄寫的五十頁稿子,正像他向來的手稿那樣!焙髞硎反笮蘖芯S赤再去看他一次的時候,“屠格涅夫表示僅僅對于一個劇本有懷疑,特別出眾的一個,結(jié)果是在校閱的時候,把它抽去,代以另外一個!
《散文詩》——這些出版的材料就這樣稱呼——是屠格涅夫在五年之中,即自一八七七年到一八八二年所寫的。其中大部分是在一八七八年和一八七九年寫成。無疑,屠格涅夫不僅把它們看做是未來作品的材料,在會見史大修列維赤之前,他就把它們作為完全完成的作品讀給自己的朋友們聽。一八八一年夏,住在斯巴斯基的時候,他曾把其中幾篇讀給詩人波龍斯基和著名女演員莎薇娜聽,后來又讀給著名的亡命革命家拉夫羅夫聽。但是他并沒有預(yù)定把他們出版!瓣P(guān)于它們的出版我從來沒有想過!彼麑懶沤o他的德國朋友比赤說。
屠格涅夫選出出版的五十首散文詩,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在《歐洲通報》上出現(xiàn)!渡⑽脑姟返拿Q是編輯部定的。屠格涅夫給他們標(biāo)的題目是“Senilia”,意即“老人的”。
在巴黎的屠格涅夫檔卷處藏著一本簿子,簿子上有他所寫的散文。簿子里一共有八十三首詩。其中五十首已經(jīng)在他生前發(fā)表,兩首后來在出版物上出現(xiàn)。
最后三十一首詩到一九三一年才初次公布。
屠格涅夫“在校閱的時候,把它抽去,代以另外一個”的那個能特別出眾的劇本是散文詩《門檻》。屠格涅夫因怕檢查的懲罰,所以沒有決定把它發(fā)表。他曾經(jīng)寫信給史大修列維赤說:“你跨過這‘門檻’會絆倒的”。事實上,這首詩確實絲毫沒有機(jī)會被檢查通過。
《門檻》是屠格涅夫在一八七八年五月寫成。在這以前不久,即一八七八年三月在彼得堡舉行行刺省長特列泊夫的女革命家維拉·柴蘇麗赤的公審。一八七七年舉行了兩個屠格涅夫?qū)χ肿⒁獾拇笳伟腹珜。一次公審受審者有五十人,另一次有一百九十三名革命宣傳者。這些公審案(被告中有許多是女子)非但表明婦女多么積極參加革命活動,它們并且表明革命家的英勇精神,甚至使敵對他們的人都驚訝。革命青年為了自己的事業(yè)準(zhǔn)備犧牲的那種非常的精神給屠格涅夫起了很強烈的印象!堕T檻》便是在這種印象之下寫成的。
《門檻》初次印在一八八三年九月二十七日(舊歷)屠格涅夫出殯時所散發(fā)的秘密傳單上。
原載《蘇聯(lián)文藝》第1期,1942年11月
署名:遇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