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七個故事發(fā)生在城市中心或城市邊緣,每個人物身上都密布著很多謎團。有從云南鄉(xiāng)村來到大城市住進陌生人家中的文學青年,有帶著病兒回鄉(xiāng)算命的沉默夫妻,有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著名詩人卻突然“隱退”開始養(yǎng)豬……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每個秘密背后都有著一個群體的命運,一個時代的底色。甚至連故事的敘述者“我”,也懷揣著不為人知的心事。
海報:
王咸是近年來崛起的杰出小說家,他的文字像他的人一樣低調(diào)、節(jié)制。在一個隨時打開電腦或者手機就能寫作的年代,王咸詮釋了閱讀和記錄對人的真正意義——不斷自省,時刻清醒,始終獨立地面對這個龐雜的時代。王咸用洗練、清晰的文字真實呈現(xiàn)著這些隱匿在都市中的心靈漂泊者的面貌,準確書寫著現(xiàn)今時代的城市人群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和生活現(xiàn)實。
作者:王咸
王咸,1970年生,山東莘縣人,居上海,《收獲》文學雜志社資深編輯。二十年寫作,精選七篇小說首次出書。
盲道__001
回鄉(xiāng)記__081
鄰居_____ 119
相見歡______167
去海拉爾______233
拍賣會_________295
去買一瓶消毒水____339
盲道
1
見到小安應該是二〇〇一年,大約是元宵節(jié)過后不久,具體是哪一天我忘記了。上海的天氣還冷,一連下了幾天的雨,馬路上水漬漬的,走路時間一長,水就會浸到皮鞋里,那股濕意躥到膝關(guān)節(jié),就會引發(fā)關(guān)節(jié)炎,好像這里比身體的其他地方少穿了衣服,涼颼颼的,酸痛不已。這不是我即將見到小安的征兆,沒有小安,我的膝蓋也會酸痛。即使我的膝蓋不酸痛,即使我那天不去上班,我也必定會見到小安。性格決定命運――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是由別人的性格決定的。
我走進單位大門,大約是十點鐘,我習慣性地朝門房看一眼,隔著玻璃,看門的老政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沖我急速地擺了一下手,嘴巴也急速地翕張著,但說什么我聽不到。他拉開了門房的玻璃窗。
“等一等,王老師!
我以為老政讓我?guī)о]件上去,沒有問為什么就直接推開門房的門走了進去。門房里很暖和,氤氳著香煙的氣味。但令我沒想到的是,我晡一進門,老政卻奪門而出,背后留下一句話:“王老師,你別走啊。”
透過微微蒙著濕氣的玻璃窗戶,我看到老政三步兩步就出了單位大門,在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往右一轉(zhuǎn),不見了蹤影。
我正在發(fā)愣,老政又出現(xiàn)了,他一邊往門房走,一邊回頭說著什么。片刻之后,一個背著一只破舊旅行包的年輕人出現(xiàn)了,樣子像西南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年輕人好像是被老政的話牽著一樣,亦步亦趨地跟著老政進了門房。
“王老師來了,我把王老師給你找來了!
老政一邊推門進屋,一邊說。臉雖然朝著我,話音卻是往后的。年輕人濕乎乎地站在門口。他穿著灰白兩色的茄克,已經(jīng)很舊了,白色部分布滿污痕,個頭不高,頭也不大,留個小分頭,頭發(fā)打著綹。臉是不規(guī)則的圓形,像一枚發(fā)育不好的蒜瓣。年輕人皮膚黝黑,但背挺得筆直,神態(tài)還比較自然,嘴角似乎掛著一絲微笑。
“王老師,好!彼樥f老政的介紹說,說的是普通話,但發(fā)音很奇怪。
“等你半天了。昨天他就來了,你們昨天不上班,我叫他今天再來!崩险f。
我終于明白老政又在替我找活了,這可不是第一次了。我含糊地沖年輕人點點頭,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頭點的是什么意思。
“小伙子從云南來的,跟新疆一般遠啊。一定要見見王老師。”老政說。老政是新疆回滬人員,什么事兒都要跟新疆聯(lián)系一下。他做事有點先入為主的風格,好在他是熱心腸,你也不好說什么。像他說“一定要見見王老師”的話肯定就是他自己的意思,因為我跟這個小伙子根本不認識。我也不是名人,人家也不會慕名來見我。但他這樣說了,既把小伙子鄭重地推薦給了我,也把我隆重地推了出來。我就不好再拒絕了。這就是老政“見過世面”的表現(xiàn)。
小伙子見我并不熱情,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伙子姓安,安全的安,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可不簡單,家在農(nóng)村還堅持寫作,從云南來投稿,你給接待接待吧。”然后,他又轉(zhuǎn)向小伙子說,“王老師可是博士畢業(yè),是這里的大編輯,你把稿子交給王老師肯定沒問題!
小伙子羞赧地笑了一下!爸x謝政伯伯,麻煩你了!
老政說:“沒事。你主要是要麻煩王老師!
我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想著該怎么打發(fā)這個小伙子。最好是他把稿子留給我,然后走人。等我以后“拜讀”了他的作品再跟他聯(lián)系。對這些作者我覺得最好是書面聯(lián)系,麻煩少。
“你作品帶來了嗎?”
“帶來了!
“哦,那你把作品叫給我,等我讀了以后再跟你聯(lián)系好吧?”
他解下他的被包,從里面掏出一摞稿紙,足有一柞厚。稿子一掏出來,他的旅行包立刻就癟了,好像里面就裝了一摞稿子,其他什么也沒有。也許他的行李放在旅館里了。
稿子雖然掏出來了,但他似乎沒有交給我的意思。
“王老師,我想跟你談?wù)勎业淖髌贰!彼D了一下,“另外,我還有事情請你幫忙。”
沒有辦法,傳達室很狹窄,我們兩個外人在里面一站,幾乎把傳達室塞滿了,陸續(xù)有人進來取郵件,都得側(cè)著身子通過。我只好把他帶到編輯部辦公室。
辦公室的同事都在,有的在看稿子,有的在聊天。嘈雜的聲音我們在走廊里就聽到了?吹轿翌I(lǐng)了這樣一個帶著旅行包的陌生人進來,立刻就明白什么事了,片刻安靜了一下,又自管干自個的事,聲音小了一些,但瞬間就又高了起來。
我讓他在待客的沙發(fā)上坐下,然后替他倒了一杯水。他笑瞇瞇地看著杯子,接過去,說了聲“謝謝”。
我先檢查了一下我的桌子上有沒有新郵件,然后給自己也泡了一杯茶,才拖了把椅子,坐在這位來訪者的面前。
我說:“你什么時候到的上海。俊
他說:“就是昨天嘛!
我微微一愣,覺得他的“嘛”字用得不對啊。
“你以前來過上海嗎?”
“沒有,我這是第一次來嘛!
“哦,你到上海就是為了送稿子嗎?”
“也不是嘛。”
我等著他說出來上海的目的,但他竟沒有說下去的意思,端著茶并專注地看著它。一副有問必答,不問不答的樣子。
“你準備什么時候回去呢?”
“我不回去了嘛。”
“那你――?”
“我想先在這里找個工作嘛!
“哦,那你住在哪兒?”
“我還沒有住嘛。”
“你的行李呢?”
“我就這些行李嘛!
“那你昨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俊
“我就在你們單位門口過的嘛。”
“昨天晚上不是下雨了嗎?”
“我不怕下雨嘛!
他一口一個“嘛”,可能這是他的說話習慣,多聽幾個我也習慣了。想到他在潮濕的地上蹲了一夜,我的膝蓋倒先有了反應。不知道為什么,接待他這樣的作者我都覺得有點尷尬。我們算是一家大型文學刊物,對發(fā)表的作品有一定的質(zhì)量要求。像他這樣的農(nóng)村作者,大概這一輩子也與我們無緣了。但是,這樣的真相是不可能跟作者說的。一是這樣說比較殘酷,二是還真不一定就能把事情說清楚。人一旦搞起文學來,總有點跟普通人不一樣。我能做的就是鄭重地聽他談?wù)撘幌滤麑ξ膶W和自己創(chuàng)作的看法,讓他相信我會認真地拜讀他留下的稿子就可以了。當然,過一段時間,我還得把他的稿子給退回去。這是親自來送稿子的作者的待遇。要是郵寄過來的,大多是發(fā)一封不刊用的通知。
他好像不急著發(fā)表他的創(chuàng)作談,我也一時找不到話題談,不免有些尷尬。好在他并不看我。大多時候他是看著手里的茶杯,臉上一直若隱若現(xiàn)地浮著一層微笑,好像是對周圍的環(huán)境表示著一種會心的滿意,又好像是沉浸在某件美妙的往事之中,讓你覺得他人在此處,神已遨游八極。但是,你只要跟他一說話,他的靈神就會立刻回來,跟你做出恰當?shù)幕貞?/span>
“你是少數(shù)民族嗎?”
“我是漢族。我們那里有很多少數(shù)民族。我不是嘛!
“哦,你不是――”
“我不是的。但我們那里確實有很多是少數(shù)民族嘛!
“哦,都有什么少數(shù)民族?”
“有壯族,布依族,苗族,還有水族嘛!
“啊,水族……”但是我確實不想跟他談?wù)撌裁此,盡管我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民族。
“是的,水族在我們那里有好幾萬人嘛……”
“你先把你的作品交給我吧!蔽掖驍嗨脑捳f。
“好的。不過,我還想給你看看這個!彼f著,又從包里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來很鄭重地遞給我。我打開信一看,原來是北京某出版社的一位編輯給他寫的信。
“這是李老師寫給我的,他是出版社的副總編,他對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幫助嘛!
這只是一封編輯寫給作者的普通信件。大意是作品寫得不錯,但出版社還不能出書,鼓勵他繼續(xù)寫作,云云。但一張信紙上確實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好像兩個人的聯(lián)系還不止一次。因為信中,這位副總編建議他不要太多地在外面流浪,要安心在家干活,心有余力再搞創(chuàng)作。
不得不說他這一手挺有用的,雖然這一封信無足輕重,也不管這位李老師是不是副總編,但至少是一封親筆信,這位編輯的敬業(yè)精神讓我稍稍收斂了一些我的不耐煩。
“王老師,我的小說寫的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有實際生活作基礎(chǔ),不是胡編亂造,我相信我寫的東西別人都不會寫的嘛。我喜歡的作家是路遙,他為農(nóng)村人吶喊,現(xiàn)在的作家都不這樣寫了。我想請你幫我發(fā)表,我想發(fā)表以后肯定會產(chǎn)生很大的反響嘛……”
“這個,得等我看了你的作品再說。”我冷靜地說,沒容他繼續(xù)說下去,他說的話沒有超出我的想象,只是他說話的方式比較奇特,像念書一樣,沒有輕重音節(jié),也沒有逗號句號的分別――說到“嘛”字的時候好像是個句號。他說的話既像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又像沒有經(jīng)過腦子完全是上嘴唇跟小嘴唇的機械運動。對付這樣的人我已經(jīng)有一定的經(jīng)驗了,他們因為愛好文學但多是一知半解,往往非常自信,覺得自己的作品,后無來者,謙虛一點的會說能得茅盾文學獎,不謙虛的可能會說要沖擊諾貝爾獎,F(xiàn)在,我決不會嘲笑他們的自信了,當然,也不再會認真地跟他分析什么樣的作品才能得獎了。否則,一旦講起來,一天的工作就不用做了。而且,如果最終的結(jié)論是不能刊用他們的作品,他們會很生氣地說:不用我的作品不是我的損失,而是你們的損失。
“我曉得!彼纱嗟卣f,卻并沒有過多的糾纏。
我覺得有個同事朝我們這邊抬頭看了一眼。我得趕緊結(jié)束跟他的談話。今天是星期一,也許會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
“你在上海有老鄉(xiāng)嗎?”
“沒有嘛!
“哦,你聯(lián)系過工作嗎?”
“還沒有嘛!
“啊――那你怎么生活啊?”
他突然把兩只手一攤,兩眼盯著它們,平靜而堅定地說:“我有兩只手嘛!
我哦了一聲,很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根本不和我的眼神交流,所以他對我的吃驚似乎沒有任何反應,又似乎我的反應都在他的預料之中。說實話,我很久沒有聽到這么鏗鏘有力的話了?磥砦覍λ膿氖嵌嘤嗟模乙舶蛋邓闪艘豢跉。大上海在他這句話后一下子也變得開闊起來,仿佛一扇沉重的大門突然吱扭一聲打開了。我在上海十多年了,還從來沒有過這種奇妙的感覺。只是,在他攤開的兩只指甲垢重重的小手后面,繁華都市大上海倏忽之間好像變成了荒草叢生的美國大西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