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天才莫扎特,大凡上過中學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然而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了解他那充滿歡樂的音樂和困厄連連的悲慘人生。對莫扎特頂禮膜拜的作者胡赫,以令人信服的藝術筆調,給我們展示了傳主精彩、豐富而短暫的一生。
傅雷先生說,在整部藝術史上,不僅僅在音樂史上,莫扎特是獨一無二的人物:他的早慧,獨一無二的;他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巨大,品種的繁多,質地的卓,越獨一無二;融合拉丁精神與日耳曼精神,吸收*秀的外國傳統(tǒng)而加以豐富與提高,為民族藝術形式開創(chuàng)新路而樹立幾座光輝的紀念碑,在這些方面,莫扎特又是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的藝術家莫扎特
傅雷
在整部藝術史上,不僅僅在音樂史上,莫扎特是獨一無二的人物。
他的早慧是獨一無二的。
四歲學鋼琴,不久就開始作曲;就是說他寫音樂比寫字還早。五歲那年,一天下午,父親利奧波德。帶了一個小提琴家和一個吹小號的朋友回來,預備練習六支三重奏。孩子挾著他兒童用的小提琴要求加入。父親呵斥道:學都沒學過,怎么來胡鬧!孩子哭了。吹小號的朋友過意不去,替他求情,說讓他在自己身邊拉吧,好在他音響不大,聽不見的。父親還咕嚕著說:要是聽見你的琴聲,就得趕出去。孩子坐下來拉了,吹小號的樂師慢慢地停止了吹奏,流著驚訝和贊嘆的眼淚;孩子把六支三重奏從頭至尾都很完整地拉完了。
八歲,他寫了第一支交響樂;十歲寫了第一出歌劇。十四至十六歲之間,在歌劇的發(fā)源地意大利(別忘了他是奧地利人),寫了三出意大利歌劇在米蘭上演,按照當時的習慣,由他指揮樂隊。十歲以前,他在日耳曼十幾個小邦的首府和維也納、巴黎、倫敦各大都市做巡回演出,轟動全歐。有些聽眾還以為他神妙的演奏有魔術幫忙,要他脫下手上的戒指。
正如他沒有學過小提琴而就能參加三重奏一樣,他寫意大利歌劇也差不多是無師自通的。童年時代常在中歐西歐各地旅行,孩子的觀摩與聽的機會多于正規(guī)學習的機會,所以莫扎特的領悟與感受的能力,吸收與消化的迅速,是近乎不可思議的。我們古人有句話,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歐洲人也認為早慧的兒童長大了很少有真正偉大的成就。的確,古今中外,有的是神童;但神童而卓然成家的并不多,而像莫扎特這樣出類拔萃、這樣早熟的天才而終于成為不朽的大師,為藝術界放出萬丈光芒的,至此為止還沒有第二個例子。
他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巨大,品種的繁多,質地的卓越,是獨一無二的。
巴赫、韓德爾、海頓,都是多產的作家;但韓德爾與海頓都活到七十以上的高年,巴赫也有六十五歲的壽命;莫扎特卻在三十五年的生涯中完成了大小六二二件作品,還有一三二件未完成的遺作,總數(shù)是七五四件。舉其大者而言,歌劇有二十二出,單獨的歌曲、詠嘆調與合唱曲六十七支,交響樂四十九支,鋼琴協(xié)奏曲二十九支,小提琴協(xié)奏曲十三支,其他樂器的協(xié)奏曲十二支,鋼琴奏鳴曲及幻想曲二十二支,小提琴奏鳴曲及變奏曲四十五支,大風琴曲十七支,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四十七支。沒有一種體裁沒有他登峰造極的作品,沒有一種樂器沒有他的經典文獻:在一百七十年后的今天,還像燦爛的明星一般照耀著樂壇。在音樂方面這樣全能,樂劇與其他器樂的制作都有這樣高的成就,毫無疑問是絕無僅有的。莫扎特的音樂靈感簡直是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水源,隨時隨地都有甘泉飛涌,飛涌的方式又那么自然、安詳、輕快、嫵媚。沒有一個作曲家的音樂比莫扎特的更近于天籟了。
融合拉丁精神與日耳曼精神,吸收最優(yōu)秀的外國傳統(tǒng)而加以豐富與提高,為民族藝術形式開創(chuàng)新路而樹立幾座光輝的紀念碑,在這些方面,莫扎特又是獨一無二的。
文藝復興以后的兩個世紀中,歐洲除了格魯克為法國歌劇辟出一個途徑以外,只有意大利歌劇是正宗的歌劇。莫扎特卻做了雙重的貢獻:他既憑著客觀的精神,細膩的寫實手腕,刻畫性格的高度技巧,創(chuàng)造了《費加羅的婚禮》與《唐璜》,使意大利歌劇達到空前絕后的高峰;又以《后宮誘逃》與《魔笛》兩件杰作為德國歌劇奠定了基礎,預告了貝多芬的《菲岱里奧》、韋伯的《自由射手》和瓦格納的《歌唱大師》。
他在一七八三年的書信中說:我更傾向于德國歌。弘m然寫德國歌劇需要我費更多力氣,我還是更喜歡它。每個民族有它的歌;為什么我們德國人就沒有呢?難道德文不像法文英文那么容易唱嗎?一七八五年他又寫道:我們德國人應當有德國式的思想,德國式的說話,德國式的演奏,德國式的歌唱。所謂德國式的歌唱,特別是在音樂方面的德國式的思想,究竟是指什么呢?據(jù)法國音樂學者加米葉·裴拉格的解釋:在《后宮誘逃》中,男主角倍爾蒙唱的某些詠嘆調,就是第一次充分運用了德國人談情說愛的語言。同一歌劇中奧斯門的唱詞,輕快的節(jié)奏與小調(mode mineure)的混合運用,富于幻夢情調而甚至帶點凄涼的柔情,和笑盈盈的天真的詼諧的交錯,不是純粹德國式的音樂思想嗎?(見裴拉格著:《莫扎特》,巴黎一九二七年版)
和意大利人的思想相比,德國人的思想也許沒有那么多光彩,可是更有深度,還有一些更親切更通俗的意味。在純粹音響的領域內,德國式的旋律不及意大利的流暢,但更復雜更豐富,更需要和聲(以歌唱而言是樂隊)的襯托。以樂思本身而論,德國藝術不求意大利藝術的整齊的美,而是逐漸以思想的自由發(fā)展,代替形式的對稱與周期性的重復。這些特征在莫扎特的《魔笛》中都已經有端倪可尋。
交響樂在音樂藝術里是典型的日耳曼品種。雖然一般人稱海頓為交響樂之父,但海頓晚年的作品深受莫扎特的影響;而莫扎特的降E大調、g小調、C大調(朱庇特)交響曲,至今還比海頓的那組《倫敦交響樂》更接近我們。而在交響樂中,莫扎特也同樣完滿地冶拉丁精神(明朗、輕快、典雅)與日耳曼精神(復雜、謹嚴、深思、幻想)于一爐。正因為民族精神的覺醒和對于世界性藝術的領會,在莫扎特心中同時并存,互相攻錯,互相豐富,他才成為音樂史上承前啟后的巨匠。以現(xiàn)代詞藻來說,在音樂領域之內,莫扎特早就結合了國際主義與愛國主義,雖是不自覺的結合,但確是最和諧最美妙的結合。當然,在這一點上,尤其在追求清明恬靜的境界上,我們沒有忘記偉大的歌德;但歌德是經過了六十年的苦思冥索(以《浮士德》的著作年代計算),經過了狂飆運動和騷動的青年時期而后獲得的;莫扎特卻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做任何主觀的努力,就達到了拉斐爾的境界,以及古希臘的雕塑家菲狄阿斯的境界。
莫扎特所以成為獨一無二的人物,還由于這種清明高遠、樂天愉快的心情,是在殘酷的命運不斷摧殘之下保留下來的。
大家都熟知貝多芬的悲劇而寄以極大的同情;關心莫扎特的苦難的,便是音樂界中也為數(shù)不多。因為貝多芬的音樂幾乎每頁都是與命運肉搏的歷史,他的英勇與頑強對每個人都是直接的鼓勵;莫扎特卻是不聲不響地忍受鞭撻,只憑著堅定的信仰,像殉道的使徒一般唱著溫馨甘美的樂句安慰自己,安慰別人。雖然他的書信中常有怨嘆,也不比普通人對生活的怨嘆有什么更尖銳更沉痛的口吻。可是他的一生,除了童年時期飽受寵愛,像個美麗的花炮以外,比貝多芬的只有更艱苦!顿M加羅的婚禮》與《唐璜》在布拉格所博得的榮名,并沒給他任何物質的保障。兩次受雇于薩爾茨堡原譯為薩爾斯堡。的兩任大主教,結果受了一頓辱罵,被人連推帶踢地逐出宮廷。從二十五到三十一歲,六年中間沒有固定的收入。他熱愛維也納,維也納只報以冷淡、輕視、嫉妒;音樂界還用種種卑鄙手段打擊他幾出最優(yōu)秀的歌劇的演出。一七八七年,奧皇約瑟夫終于任命他為宮廷作曲家,年俸還不夠他付房租和仆役的工資。
為了婚姻,他和最敬愛的父親幾乎決裂,至死沒有完全恢復感情。而婚后的生活又是無窮無盡的煩惱:九年之中搬了十二次家;生了六個孩子,夭殤了四個?邓固共·韋伯原譯為公斯當斯·韋柏。產前產后老是鬧病,需要名貴的藥品,需要到巴登溫泉去療養(yǎng)。分娩以前要準備迎接嬰兒,接著又往往要準備埋葬。當鋪是莫扎特常去的地方,放高利貸的債主成為他唯一的救星。
在這樣悲慘的生活中,莫扎特還是終身不斷地創(chuàng)作。貧窮、疾病、妒忌、傾軋,日常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的困擾都不能使他消沉;樂天的心情一絲一毫都沒受到損害。所以他的作品從來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沒有憤怒與反抗的呼號,連掙扎的氣息都找不到。后世的人單聽他的音樂,萬萬想象不出他的遭遇而只能認識他的心靈多么明智、多么高貴、多么純潔的心靈!音樂史家都說莫扎特的作品所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靈魂。是的,他從來不把藝術作為反抗的工具,作為受難的證人,而只借來表現(xiàn)他的忍耐與天使般的溫柔。他自己得不到撫慰,卻永遠在撫慰別人。但最可欣幸的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他能在精神上創(chuàng)造出來,甚至可以說他先天就獲得了這幸福,所以他反復不已地傳達給我們。精神的健康,理智與感情的平衡,不是幸福的先決條件嗎?不是每個時代的人都渴望的嗎?以不斷的創(chuàng)造征服不斷的苦難,以永遠樂觀的心情應付殘酷的現(xiàn)實,不就是以光明消滅黑暗的具體實踐嗎?有了視患難如無物,超臨于一切考驗之上的積極的人生觀,就有希望把藝術中美好的天地變?yōu)槊篮玫默F(xiàn)實。假如貝多芬給我們的是戰(zhàn)斗的勇氣,那么莫扎特給我們的是無限的信心。把他清明寧靜的藝術和侘傺一世的生涯對比之下,我們更確信只有熱愛生命才能克服憂患。莫扎特幾次說過:人生多美!這句話就是了解他藝術的鑰匙,也是他所以成為這樣偉大的主要因素。
雖然根據(jù)史實,莫扎特在言行與作品中并沒表現(xiàn)出法國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他的反抗薩爾茨堡大主教只能證明他藝術家的傲骨),也談不到人類大團結的理想,像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所表現(xiàn)的那樣;但一切大藝術家都受時代的限制,同時也有不受時代限制的普遍性人間性。莫扎特以他樸素天真的語調和溫婉蘊藉的風格,所歌頌的和平、友愛、幸福的境界,正是全人類自始至終向往的最高目標,尤其是生在今日的我們所熱烈爭取、努力奮斗的目標。
因此,我們紀念莫扎特二百周年誕辰的意義決不止一個:不但他的絕世的才華與崇高的成就使我們景仰不止,他對德國歌劇的貢獻值得我們創(chuàng)造民族音樂的人揣摩學習,他的樸實而又典雅的藝術值得我們深深的體會;而且他的永遠樂觀,始終積極的精神,對我們是個極大的鼓勵;而他追求人類最高理想的人間性,更使我們和以后無數(shù)代的人民把他當作一個忠實的、親愛的、永遠給人安慰的朋友。
一九五六年七月十八
作者:
(德)費利克斯胡赫(Felix Huch, 1880-1952),生于詩書世家,酷愛音樂與文學,以其音樂傳記小說《莫扎特傳》和《貝多芬傳》著稱于世。此書出版后,大受歡迎,被評論家譽為藝術杰作,至今仍行銷于世。
譯者:
羅悌倫,四川大學德語教授,翻譯家。曾任四川省文學翻譯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德國康斯坦茨大學學會會員,譯作近50本,如《布萊希特》(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歌德文集·文論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荀子》(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