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
《人間草木》是汪曾祺先生的經(jīng)典小品文集,他用極簡的筆,極淡的墨寫出了草木山川、花鳥蟲魚的人味,寫出了鄉(xiāng)情民俗、凡人小事溫潤的鄉(xiāng)土味;以一顆從容豁達的心寫出了世間的美好與靈動。他的筆尖下總是有著一連串的驚喜:清晨薄霧里帶著露珠的潔白的緬桂花,明亮、豐滿而使人豐滿的昆明的雨,飽漲著花骨朵的木香,自得其樂的梔子花,巷子里賣楊梅的苗族女子柔柔的聲音,聯(lián)大那些令人難以忘卻的師友,抑或是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欲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抱膝閑看一切的活莊子般的鬧市閑民。汪曾祺先生一生都對生活投入真情,那水洗般的文字有種洗滌一切紅塵世俗的力量,賦予了作品無限的生命力。
《人間小暖》
本書以愛和溫暖為主題,收錄了汪曾祺經(jīng)典小說與散文共36篇。這些文字飽含生命由繁華與濃烈歸于平靜后的從容與淡雅,傾注了汪老對光陰草木、蟲魚鳥獸以及人間生活的關(guān)注與溫愛,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透過文字,汪老向我們傳遞了他的處世智慧:人生如夢,唯有將一顆真心安頓好,熱愛生活,理解生活,才能獲得生命的饋贈。
《人生有趣》
本書以有趣為主題,共分四輯,收錄了汪曾祺經(jīng)典小說與散文共39篇。輯一以生活是很好玩兒的為題,收錄了汪老寫生活趣事的作品,真實自然,深得生活之妙趣。輯二以一定要愛著點什么為題,收錄了汪老寫個人愛好的作品,讀書、寫字、看畫、作文、看戲,趣味盎然。輯三以人間有戲為題,收錄了汪老談論戲曲的作品,見解獨到,可以看出汪老對戲曲的鐘愛之情。輯四以這些老人真有趣為題,所收作品都是身邊平凡的、有趣的人,令人莞爾。
《人間有味》
《人間有味》是汪曾祺寫美食與愛的經(jīng)典散文集,在他的文字里,生活是很有意思,有滋有味的。在他的筆下,簡單的一茶一飯,一人一事,都洋溢著情趣。汪曾祺先生說自己是很愛逛菜市場的。看看生雞活鴨、鮮魚水菜、碧綠的黃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人間草木》
1.《人間草木》是汪曾祺經(jīng)典小品文集,20周年精裝珍藏紀念版。收錄汪曾祺經(jīng)久流傳的名篇等。
2.《人間草木》采用典雅裸脊裝幀,書中不選入汪曾祺先生自己的畫,同時也選用作者喜愛的名畫大家:石濤、虛谷、齊白石等作品。
《人間小暖》
1.文壇大師汪曾祺代表作品合集!特別收錄汪老本人書畫作品,四色印刷,全新呈現(xiàn),更具收藏價值!
2. 用淡雅樸質(zhì)的文字書寫平凡人生的愛與真情,在那些純美的故事里,他讓人愿意相信人性的善良與單純,相信世界的美好與可愛,細膩感知生活的每一處溫暖,用溫情治愈人心的荒蕪與寒涼。
《人生有趣》
1.文壇大師汪曾祺代表作品合集!特別收錄汪老本人書畫作品及珍貴手稿,四色印刷,全新呈現(xiàn),更具收藏價值!
2.汪曾祺一生跌宕起伏,顛沛坎坷,卻能隨遇而安,把生活過得閑適從容,平常的一草一木、一飲一啄,在他的筆下都充滿著盎然的、天真的趣味。他讀書、寫字、畫畫、唱戲、做飯、品茶,創(chuàng)造了一種令人向往的閑與慢的人生境界。
《人間有味》
1.《人間有味》是汪曾祺經(jīng)典散文集,20周年精裝珍藏紀念版。收錄汪曾祺經(jīng)久流傳的41篇文章。如《昆明的吃食》《五味》《故鄉(xiāng)的食物》《食道舊尋》《四方食事》《泡茶館》等。
2.《人間有味》的文字給人的是一種平淡的美,是一種細水悠悠的淡雅。然而在它的平淡中,又帶著歲月靜好、閑適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
故鄉(xiāng)的食物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xiāng)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lǐng)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的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yè)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里。我們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作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結(jié)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里炒的。
說是自己家里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持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蚨,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里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里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干,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chǎn),不治生業(yè),整天在家研究《易經(jīng)》,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jù)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只金戒指,懷疑是女傭偷了。這女用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這樣準,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里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愿來一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作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里,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fā)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shù)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
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diào)勻后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我們那里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lián)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nèi)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shè)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guī)Я艘稽c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guān)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很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jīng)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xiāng)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guān)系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xiāng)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
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jié)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兒。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jié)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shù)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我的父親
我父親行三。我的祖母有時叫他的小名三子。他是陰歷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那天生的,故名菊生(我父親那一輩生字排行,大伯父名廣生,二伯父名常生),字淡如。他作畫時有時也題別號:亞癡、灌園生……他在南京讀過舊制中學。所謂舊制中學大概是十年一貫制的學堂。我見過他在學堂時用過的教科書,英文是納氏文法,代數(shù)幾何是線裝的有光紙印的,還有修身什么的。他為什么沒有升學,我不知道。舊制中學生也算是功名。他的這個功名我在我的繼母的銘旌上見過,寫的是扁宋體的泥金字,所以記得。什么是銘旌,看《紅樓夢》賈府辦秦可卿喪事那回就知道,我就不嚕蘇了。
我父親年輕時是運動員。他在足球校隊踢后衛(wèi)。他是撐桿跳選手,曾在江蘇全省運動會上拿過第一。他又是單杠選手。我還見過他在天王寺外邊駐軍所設(shè)置的單杠上表演過空中大回環(huán)兩周,這在當時是少見的。他練過武術(shù),腿上帶過鐵砂袋。練過拳,練過刀、槍。我見他施展過一次武功,我初中畢業(yè)后,他陪我到外地去投考高中,在小輪船上,一個初來的偵緝隊以檢查為名勒索乘客的錢財。我父親一掌,把他打得一溜跟頭,從船上退過跳板,一屁股坐在碼頭上。我父親平常溫文爾雅,我還沒見過他動手打人,而且,真有兩下子!我父親會騎馬。南京馬場有一匹劣馬,咬人,沒人敢碰它,平常都用一截粗竹筒套住它的嘴。我父親偷偷解開韁繩,一騙腿騎了上去。一趟馬道子跑下來,這馬老實了。父親還會游泳,水性很好。這些,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qū)W的。
從南京回來后,他玩過一個時期樂器。他到蘇州去了一趟,買回來好些樂器,笙簫管笛、琵琶、月琴、拉秦腔的板胡、揚琴,甚至還有大小嗩吶。嗩吶我從未見他吹過。這東西吵人,除了吹鼓手、戲班子,一般玩樂器人都不在家里吹。一把大嗩吶、一把小嗩吶(海笛)一直放在他的畫室柜櫥的抽屜里。我們孩子們有時翻出來玩。沒有哨子,吹不響,只好把銅嘴含在嘴里,自己嗚嗚作聲,不好玩!他的一支洞簫、一支笛子,都是少見的上品。洞簫簫管很細,外皮作殷紅色,很有年頭了。笛子不是纏絲涂了一節(jié)一節(jié)黑漆的,是整個笛管擦了荸薺紫漆的,比常見的笛子管粗。簫聲幽遠,笛聲圓潤。我這輩子吹過的簫笛無出其右者。這兩支簫笛不是從樂器店里買的,是花了大價錢從私人手里買的。他的琵琶是很好的,但是拿去和一個理發(fā)店里換了。他拿回理發(fā)店的那面琵琶又臟又舊、油里咕嘰的。我問他為什么要換了這么一面臟琵琶回來,他說:這面琵琶聲音好!理發(fā)店用一面舊琵琶換了他的幾乎是全新的琵琶,當然樂意。不論什么樂器,他聽聽別人演奏,看看指法,就能學會,他彈過一陣古琴,說,都說古琴很難,其實沒有什么。我的一個遠房舅舅,有一把一個法國神父送他的小提琴,我父親跟他借回來,鼓秋鼓秋,幾天工夫,就能拉出曲子來,據(jù)我父親說,樂器里最難、最要功夫的,是胡琴。別看它只有兩根弦,很簡單,越是簡單的東西越不好弄。他拉的胡琴我拉不了,弓子硬,馬尾多,滴的松香很厚,松香拉出一道很窄的深槽,我一拉,馬尾就跑到深槽的外面來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有時使勁拉一小段,我父親一看松香就知道我動過他的胡琴了。他后來不大擺弄別的樂器了,只有胡琴是一直拉著的。
摒擋絲竹以后,父親大部分時間用于畫畫和刻圖章,他畫畫并無真正的師承,只有幾個畫友。畫友中過從較密的是鐵橋,是一個和尚,善因寺的方丈。我寫的小說《受戒》里的石橋,就是以他為原型的。鐵橋曾在蘇州鄧尉山一個廟里住過,他作畫有時下款題為鄧尉山僧。我父親第二次結(jié)婚,娶我的第一個繼母,新房里就掛了鐵橋的一個條幅,泥金紙,上角畫了幾枝桃花、兩只燕子,款題淡如仁兄嘉禮弟鐵橋?qū)戀R。在新房里掛一幅和尚的畫,我的父親可謂全無禁忌;這位和尚和俗人稱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禮法。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覺得他們有點胡來。這幅畫的兩邊還配了我的一個舅舅寫的一副虎皮宣的對子蝶欲試花猶護粉,鶯初學囀尚羞簧,我后來懂得對聯(lián)的意思了,覺得實在很不像話!鐵橋能畫,也能寫。他的字寫石鼓,畫法任伯年。根據(jù)我的印象,都是相當有功力的。我父親和鐵橋常來往,畫風卻沒有怎么受他的影響。也畫過一陣工筆花卉。我們那里的畫家有一種理論,畫畫要從工筆入手,也許是有道理的。揚州有一位專畫菊花的畫家,這位畫家畫菊按朵論價,每朵大洋一元。父親求他畫了一套菊譜,二尺見方的大冊頁。我有個姑太爺,也是畫畫的,說:像他那樣的玩法,我們玩不起!興化有一位畫家徐子兼,畫猴子,也畫工筆花卉。我父親也請他畫了一套冊頁。有一開畫的是罌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絢麗。一開是月季,題了兩行字:春水蜜波為花寫照。春水蜜波是月季的兩個品種,我覺得這名字起得很美,一直不忘。我見過父親畫工筆菊花,原來花頭的顏色不是一次敷染,要加幾道。揚州有菊花名種曉色,父親說這種顏色最不好畫。曉色,很空靈,不好捉摸。他畫成了,我一看,是曉色!他后來改了畫寫意,用筆略似吳昌碩,照我看,我父親的畫是有功力的,但是見得少,沒有行萬里路,多識大家真跡,受了限制。他又不會作詩,題畫多用前人陳句,故布局平穩(wěn),缺少創(chuàng)意。
父親刻圖章,初宗浙派,清秀規(guī)矩。他年輕時刻過一套《陋室銘》印譜,有幾方刻得不錯,但是過于著意,很拘謹。有蘭帶折釘,都是做出來的。有一方草色入簾青是雙鉤,我小時覺得很好看,稍大,即覺得纖巧小氣!堵毅憽酚∽V只是他初學刻印的成績。三十多歲后,漸漸豪放,以治漢印為主。他有一套端方的《匋齋印存》,經(jīng)常放在案頭。有時也刻浙派少印。我記得他給一個朋友張仲陶刻過一塊青田涑石小長方印,文曰中匋,實在漂亮。中匋兩字也很好安排。
刻印的人多喜藏石。父親的石頭是相當多的,他最心愛的是三塊田黃,我在小說《歲寒三友》中寫的靳彝甫的三塊田黃,實際上寫的是我父親的三塊圖章。
他蓋章用的印泥是自己做的。用的是大劈砂,這是朱砂里最貴重的。大劈砂深紫色的,片狀,制成印泥,鮮紅奪目。他說見過一些明朝畫,紙色已經(jīng)灰暗,而印色鮮明不變。大劈砂蓋的圖章可以隱指,即用手指摸摸,印文是鼓出的。他的畫室的書櫥里擺了一列裝在玻璃瓶的大劈砂和陳年的蓖麻子油,蓖麻油是調(diào)印色用的。
我父親手很巧,而且總是活得很有興致。他會做各種玩意兒。
元宵節(jié),他用通草(我們家開藥店,可以選出很大片的通草)為瓣,用畫牡丹的西洋紅(西洋紅很貴,齊白石作畫,有一個時期,如用西洋紅,是要加價的)染出深淺,做成一盞荷花燈,點了蠟燭,比真花還美。他用蟬翼箋染成淺綠,以鐵絲為骨,做了一盞紡織娘燈,下安
細竹棍。我和姐姐提了,舉著這兩盞燈上街,到鄰居家串門,好多人圍著看。清明節(jié)前,他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我們那里叫百腳),是絹糊的,他用藥店里稱麝香用的小戥子約蜈蚣兩邊的雞毛雞毛必須一樣重,否則上天就會打滾。他放這只蜈蚣不是用的一般線,是胡琴的老弦。我們那里用老弦放風箏的,家父實為第一人(用老弦放風箏,風箏可以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子)。他帶了幾個孩子在傅公橋麥田里放風箏。這時麥子尚未起身,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春服既成,惠風和暢,我父親這個孩子頭帶著幾個
孩子,在碧綠的麥垅間奔跑呼叫,為樂如何?我想念我的父親(我現(xiàn)在還常常夢見他),想念我的童年,雖然我現(xiàn)在是七十二歲,皤然一老了。夏天,他給我們糊養(yǎng)金鈴子的盒子。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合攏,接縫處用皮紙漿糊固定,再加兩道細蠟箋條,
成了一只船、一座小亭子、一個八角玲瓏玻璃球,里面養(yǎng)著金鈴子。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金鈴子在里面爬,吃切成小塊的梨,張開翅膀叫。秋天,買來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鏤刻出很細致的圖案,做成幾盞西瓜燈,西瓜燈里點了蠟燭,撒下一片綠光,父親鼓搗半天,就為讓孩子高興一晚上。我的童年是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