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俐用三部小說寫出了她所見、所想的西藏。藏漂十余年,宋曉俐不再對神秘的西藏充滿向往,而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西藏人。
宋曉俐的文字,像西藏那強烈的紫外線,她善于在溫暖的故事中,曝曬人性中的弱點,同時又像圣潔的哈達與經(jīng)幡,她筆下的那群善良的人們,是那樣淳樸與天真,他們的故事笑中帶淚,有愛情與友情的考驗,也有生與死的追問。
這是一群活生生的西藏人,《49日》將打破內(nèi)地讀者對西藏的印象流,那里沒有牦牛遍地,也不是人人穿著藏袍。
可是西藏變了嗎?
沒有。在宋曉俐的故事中,你會看到轉(zhuǎn)山轉(zhuǎn)湖的傳統(tǒng),以及真正的西藏人的生活方式,他們生活在現(xiàn)代,又仿佛身處天堂,所以發(fā)生那些倔強、天真又溫暖心靈的故事,是理所當(dāng)然的。
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一次跋山涉水的獨自遠行
為了寫梅朵的故事,我把拉薩到玉樹的這條路走了許多遍。
第一次是一群藏族朋友帶著我走的。我們一路歡歌,有酒有肉有茶,原本定好在納木錯湖邊拍星空,結(jié)果一拍就拍到了第二天黎明的日出。
還有一次是和一個沉默寡言的藏族駕駛員同行,他幾乎聽不懂漢語,而我能說的幾句蹩腳的藏語對于他來說也基本算是雞同鴨講。于是,整整1500公里,我們倆彼此都很安靜,他開車開累的時候,會把車停在路旁,指指方向盤,示意換我來開。他口渴時,會靦腆地看著我,笑著只說一個字水。
后來有幾次出差,時間緊,不允許我走完1500公里的全程,我只能選擇繞了一些路,斷斷續(xù)續(xù)又把其中的某一段重走了幾遍。
就這樣,反復(fù)數(shù)次走下來,故事的脈絡(luò)在我心里像春日里撒下的青稞種子,一場新雨之后,小小的禾苗隊隊排成行,只一眼就能看到長在青稞穗兒上的文字成熟后將會是如何一片欣欣向榮。
深夜,我把厚厚的手稿鋪展開來,再把設(shè)置好的故事依照我走過的路線一一歸位。完成這一切之后,我像一個農(nóng)夫看著滿目的收成,揮著鐮刀躍躍欲試。
然而。
稿子寫了不到一萬字,我卻寫不下去了。
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盡管鋪墊好了梅朵的所有故事,但事實上我卻并不了解梅朵。我無法準(zhǔn)確地描述她的內(nèi)心,也無法體會她的憤怒、恐懼、孤單甚至絕望……尤其是寫到她的心理時,我發(fā)現(xiàn)我完全不知道如何下筆,仿佛我和她之間始終隔著一段路,我一路窮追不舍,梅朵卻始終沒有停下來等等我的意思。
起初,我強迫自己按照預(yù)先定出的大綱寫下去,但是,從我手指間流出的文字,像一個個干癟的桃子,沒有汁水,沒有果肉,甚至連覆在上面的桃毛都是令人厭惡的……
就這樣,我不得不停了下來。
找不出問題所在,沮喪之極。許多個夜里,看著案前的手稿和資料發(fā)呆,我有些手足無措。思來想去,我只能搬出了最笨的辦法回西藏。
這是我在寫西藏三部曲前兩部《北京遙望香巴拉》和《白拉姆客!窌r得出的經(jīng)驗寫不下去的時候就回西藏!
而且這一次,我決定一個人走。
像梅朵一樣。
出發(fā)那天是2016年10月12日。北京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但是在西藏,很多地方已經(jīng)下過幾場雪了。拉薩的朋友們有些擔(dān)心我一個人開車1500公里,中間要翻越六七座海拔都超過5000米的雪山,山路陡峭,一路跋山涉水太不安全。我表面鎮(zhèn)定,其實心里也很忐忑,自己也意識到此行有些冒險。
出發(fā)前,在拉薩魯定路著名的桑菊甜茶店,朋友們?yōu)槲宜托小?/p>
甜茶的香氣氤氳在我們周圍,朋友們天南海北地閑聊著。他們問我:梅朵是不是真的也像你一樣,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跑了1500公里?一個女孩子獨自跑這么遠,難道她不害怕?
是啊,難道她不害怕?我機械地重復(fù)著他們的問題。
梅朵一定是害怕的,因為此刻的我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我告訴大家。
恐懼,給了我一個重要的提示。想要走近梅朵,只需要我走進自己的內(nèi)心即可。這漫長的1500公里路途中,我會遇到的,恰好就是梅朵遇到的……
這個想法,讓我堅定了獨自一個人走完這條路的決心。
果然,在我出發(fā)后不久,距離羊八井還有不到50公里時,遇到了嚴(yán)重的堵車,我心急火燎地等待著恢復(fù)暢通時,看到了梅朵,她氣急敗壞地坐在車?yán),不耐煩地用手捶打喇叭,心煩意亂……
在翻過第一座雪山前,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車子的油箱蓋打不開了。加油站的兩個工作人員想盡了辦法依舊無效,看著越來越重的暮色,我看著車玻璃上自己那張無奈的臉,想到梅朵。
在那曲的網(wǎng)吧里,我坐在一群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少男少女中間,像羊群里的一只駱駝。他們用異樣的眼神打量我,猜不出我的意圖。我試圖要和他們聊一聊,沒等開口,他們商量好了似的不再看我。我尷尬在那里,同時想著,梅朵一路上遭遇過多少這樣的尷尬。
1500公里,我走走停停用了五天。
寂寞像影子一樣尾隨著我,起初我們和睦相處,但是越往后走越孤單,我開始嫌惡它,甚至憎恨它。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拿它是沒有辦法的,就像梅朵一樣。
有時候我一跑跑幾百公里,有時候一停停一天。吃飯的時候,我想著梅朵這一路如何果腹?睡在四面透風(fēng)的小旅店里,我想到了這49個漫漫長夜,梅朵如何度過。一路上,我推翻了之前設(shè)置好的許多故事,把剩下的故事重新進行了豐富。我像梅朵一樣跟著磕長頭的信徒們?nèi)マD(zhuǎn)山,我像梅朵一樣在牧民的家里借宿。
唯一遺憾的是,梅朵在路上遭遇過大雪,而我走這1500公里時,幾次天氣陰沉,仿佛雪花已經(jīng)醞釀到了即將落下的程度,最后還是改了主意,天空放晴出了太陽……
回到北京后, 我把這些講給徐德顯和徐錫墨兩位先生聽,兩個無神論者竟然不約而同地說:這是佛祖在保佑你……
我對這樣的解釋深信不疑。
重新回到案前。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風(fēng)吹過臉頰時汗毛在微微地擺動,笑起來的梅朵會露出一點點粉紅色的牙齦,她的睫毛是卷翹的,烏黑的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粗得一把都攥不過來……
我用了141天寫完了長篇小說《49日》,完成了西藏三部曲的第三部。讓我的靈魂離西藏又近了一步。祝福梅朵,祝福這世間所有心中有愛的女子……
我想,我應(yīng)該感謝那次跋山涉水的獨自遠行。
宋曉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