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是著名女作家林海音于1960年出版的以其七歲到十三歲的生活為背景的一部自傳體短篇小說集,也可視作她的代表作。 它描寫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北京城南一座四合院里,住著英子溫暖和睦的一家。它透過主角英子童稚的雙眼,向世人展現(xiàn)了大人世界的悲歡離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天真,卻道盡人世復(fù)雜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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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快十年了,我寫過一篇題名《憶兒時》的小稿,現(xiàn)在把它抄寫 在這里: 我的生活興趣極廣泛,也極平凡。我喜歡熱鬧,怕寂寞,從小就愛往 人群里鉆。 記得小時在北平的夏天晚上,搬個小板凳擠在大人群里聽鬼故事,越 聽越怕,越怕越要聽。猛一回頭,看見黑黝黝的夾竹桃花盆里,小貓正在 捉壁虎,不禁嚇得呀呀亂叫。但是把板凳往前挪挪,仍是慫恿著大人講下 去。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北平有一種穿街繞巷的“唱話匣子的”,給我很 深刻的印象。也是在夏季,每天晚飯后,抹抹嘴急忙跑到大門外去張望。 先是賣晚香玉的來了,用晚香玉串成美麗的大花籃,一根長竹竿上掛著五 六只,婦女們喜歡買來掛在臥室里,晚上滿室生香。再過一會兒,“換電 燈泡兒的”又過來了。他背著匣子,里面全是些新新舊舊的燈泡,貼幾個 錢,拿家里斷了絲的跟他換新的。到今天我還不明白,他拿了舊燈泡去做 什么用。然后,我最盼望的“唱話匣子的”來了,背著“話匣子”(后來改 叫留聲機,現(xiàn)在要說電唱機了。┨嶂鴦倮旧虡松夏莻狗聽留聲機的那 種大喇叭。我便飛跑進家,一定要求母親叫他進來。母親被攪不過,總會 依了我。只要母親一答應(yīng),我又拔腳飛跑出去,還沒跑出大門就喊: “唱話匣子的!別走!別走!” 其實那個唱話匣子的看見我跑進家去,當然就會在門口等著,不得到 結(jié)果,他是不會走掉的。講價錢的時候,門口圍上一群街坊的小孩和老媽 子。講好價錢進來,圍著的人便會捱捱蹭蹭地跟進來,北平的土話這叫做 “聽蹭兒”。我有時大大方方的全讓他們進來;有時討厭哪一個便推他出 去,把大門砰地一關(guān),好不威風! 唱話匣子的人,把那大喇叭安在話匣子上。然后裝上百代公司的唱片 。片子轉(zhuǎn)動了,先是那兩句開場白:“百代公司特請梅蘭芳老板唱《宇宙 鋒》”,金剛鉆的針頭在早該退休的唱片上磨擦出吱吱扭扭的聲音,嗞嗞 啦啦地唱起來了,有時像貓叫,有時像破鑼。如果碰到新到的唱片,還要 加價呢!不過因為熟主顧,最后總會饒上一片“洋人大笑”,還沒唱呢, 大家就笑起來了,等到真正洋人大笑時,大伙兒更笑得兇,亂哄哄的演出 了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jié)局。 母親時代的兒童教育和我們現(xiàn)代不同,比如媽媽那時候交給老媽子一 塊錢(多么有用的一塊錢!),叫她帶我們小孩子到“城南游藝園”去,便 可以消磨一整天和一整晚。沒有人說這是不合理的。因為那時候的母親并 不注重“不要帶兒童到公共場所”的教條。 那時候的老媽子也真夠厲害,進了游藝園就得由她安排,她愛聽張笑 影的文明戲《鋸?fù)攵 、《春阿氏》,我就不能到大戲場里聽雪艷琴的《 梅玉配》。后來去熟了,膽子也大了,便找個題目——要兩大枚(兩個銅板 )上廁所,溜出來到各處亂闖?创┭辔卜淖儜蚍▋;看扎著長辮子的姑 娘唱大鼓;看露天電影鄭小秋的《空谷蘭》。大戲場里,男女分座(包廂例 外)。有時觀眾在給“扔手巾把兒的”叫好,擺瓜子碟兒的,賣玉蘭花的, 賣糖果的,要茶錢的,穿來穿去,吵吵鬧鬧,有時或許趕上一位發(fā)脾氣的 觀眾老爺飛茶壺。戲臺上這邊貼著戲報子,那邊貼著“奉廳諭:禁止怪聲 叫好”的大字,但是看了反而使人嗓子眼兒癢癢,非喊兩聲“好”不過癮 。 大戲總是最后散場,已經(jīng)夜半,雇洋車回家,剛上車就睡著了。我不 明白那時候的大人是什么心理,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還不許入睡,坐在她們( 母親或是老媽子)的身上,打著瞌睡,她們卻時時搖動你說:“別睡!快到 家了!”后來我問母親,為什么不許困得要命的小孩睡覺?母親說,一則 怕著涼,再則怕睡得魂兒回不了家。 多少年后,城南游藝園改建了屠宰場,城南的繁華早已隨著首都的南 遷而沒落了,偶然從那里經(jīng)過,便不勝今昔之感。這并非是眷戀昔日的熱 鬧的生活,那時的社會習俗并不值得一提,只是因為那些事情都是在童年 經(jīng)歷的。那是真正的歡樂,無憂無慮、不折不扣的歡樂。 我記得寫上面這段小文的時候,便曾想:為了回憶童年,使之永恒, 我何不寫些故事,以我的童年為背景呢!于是這幾年來,我陸續(xù)地完成了 本書的這幾篇。它們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寫著它們的時候,人物卻不 斷地涌現(xiàn)在我的眼前:斜著嘴笑的蘭姨娘,騎著小驢回老家的宋媽。不理 我們小孩子的德先叔叔,椿樹胡同的瘋女人,井邊的小伴侶,藏在草堆里 的小偷兒。讀者有沒有注意,每一段故事的結(jié)尾,里面的主角都是離我而 去,一直到最后的一篇《爸爸的花兒落了》,親愛的爸爸也去了,我的童 年結(jié)束了。那時我十三歲,開始負起了不是小孩子所該負的責任。如果說 一個人一生要分幾個段落的話,父親的死,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段落, 我寫過一篇《我父》,仍是值得存錄在這里的: 寫紀念父親的文章,便要回憶許多童年的事情,因為父親死去快二十 年了,他棄我們姊弟七人而去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在我為文多年間 ,從來沒有一篇專為父親而寫的,因為我知道如果寫到父親,總不免要觸 及他離開我們過早的悲痛記憶。 雖然我和父親相處的年代,還比不了和一個朋友更長久,況且那些年 代對于我,又都是屬于童年的,但我對于父親的了解和認識極深。他溺愛 我,也鞭策我,更有過一些多么不合理的事情表現(xiàn)他的專制,但是我也得 原諒他與日俱增的壞脾氣,和他日漸衰弱的肺病身體。 父親實在不應(yīng)當這樣早早離開人世,他是一個對工作認真努力,對生 活有濃厚興趣的人,他的生活多么豐富!他生性愛動,幾乎無所不好,好 像世間有多少做不完的事情,等待他來動手,我想他的死是不甘心的。但 是促成他的早死,多種的嗜好也有關(guān)系。他愛喝酒,快樂地劃著拳;他愛 打牌,到了周末,我們家總是高朋滿座。他是聰明的,什么都下功夫研究 ,他害肺病以后,對于醫(yī)藥也很有研究,家里有一只五斗柜的抽屜,就跟 個小藥房似的。但是這種飲酒熬夜的生活,便可以破壞任何醫(yī)藥的功效。 我聽母親說。父親在日本做生意的時候,常到酒妓館林立的街坊。從黑夜 飲到天明,一夜之間喝遍一條街,他太任性了! 母親的生產(chǎn)率夠高,平均三年生兩個,有人說我們姊妹多是因為父親 愛花的緣故,這不過是迷信中的巧合,但父親愛花是真的。我有一個很明 顯的記憶,便是父親常和挑擔賣花的講價錢,最后總是把整擔的花全買下 。于是父親動手了,我們也興奮地忙起來,廊檐下大大小小的花盆都搬出 來。盆里栽的花,父親好像特別喜歡文竹、含羞草、海棠、繡球和菊花。 到了秋天,廊下客廳,擺滿了秋菊。 花事最盛是當我們的家住在虎坊橋的時候,院子里有幾大盆出色的夾 竹桃和石榴,都是經(jīng)過父親用心培植的。每年他都親自給石榴樹下施麻渣 ,要臭好幾天,但是等到中秋節(jié),結(jié)的大石榴都飽滿得裂開了嘴!父親死 后的第一年,石榴沒結(jié)好;第二年,死去好幾棵。喜歡迷信的人便說,它 們隨父親俱去。其實,明明是我們對于剪枝、施肥,沒有像父親那樣勤勞 的緣故。 父親的脾氣盡管有時暴躁,他卻有更多的優(yōu)點,他負責任地工作,努 力求生存,熱心助人,不吝金錢。我們每一個孩子他都疼愛,我常常想, 既然如此,他就應(yīng)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使生命得以延長,看子女茁長 成人,該是最快樂的事。但是好動的父親,卻不肯好好的養(yǎng)病。他既死不 瞑目,我們也因為父親的死,童年美夢,頓然破碎。 在別人還需要照管的年齡,我已經(jīng)負起許多父親的責任。我們努力渡 過難關(guān),羞于向人伸出求援的手。每一個進步,都靠自己的力量,我以受 人憐憫為恥。我也不喜歡受人恩惠,因為報答是負擔。父親的死,給我造 成這一串倔強,細細想來,這些性格又何嘗不是承受于我那好強的父親呢 ! 童年在北平的那段生活,多半居住在城之南——舊日京華的所在地。 父親好動到愛搬家的程度,綠衣的郵差是報告哪里有好房的主要人物。我 們住過的椿樹胡同、簾子胡同、虎坊橋、梁家園,盡是城南風光。 收集在這里的幾篇故事,是有連貫性的,讀者們別問我哪是真是假, 我只要讀者分享我一點緬懷童年的心情。每個人的童年不都是這樣的愚駿 而神圣嗎? 林海音 一九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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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1918—2001),中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生于日本大阪,3歲隨父母返臺,5歲來到北京。1948年,舉家遷往臺灣,在臺灣仍以辦報、辦刊、寫作、出版為主,聯(lián)絡(luò)了大批在臺的文化界人士,提攜了大量臺灣的文學(xué)青年,出版了眾多文學(xué)名作,被稱為臺灣文學(xué)“祖母級的人物”。林海音以她的成就、她的為人、她的號召力,成為聯(lián)接大陸與臺灣文學(xué)、中國與世界文壇的橋梁。作品被譯為多種文字,榮獲眾多文學(xué)獎項,1998年“第三屆世界華文作家大會”榮獲“終身成就獎”。
林海音對北京有著深厚的情感,《城南舊事》一書既是她童年生活的寫照,更是當年北京平民生活的寫真,也是她最具影響的作品。
城南舊事(代序)
惠安館傳奇
我們看海去
蘭姨娘
驢打滾兒
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冬陽 童年 駱駝隊(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