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神靈也非魔鬼,莫伊萊,在古希臘神話中代表著命運。因為迷戀自己所不能體驗的生存,她喜歡給被守護的人們帶去奇遇與機會,就像一場牌局,她若覺得他們的牌不好就會再次洗牌。
瑪麗儂,結(jié)了婚并希望建立一種能尊重彼此自由的現(xiàn)代夫妻關(guān)系,卻發(fā)現(xiàn)這讓他們倆人忍受著如同拉辛悲劇般的痛苦,盡管他們已經(jīng)簽下薩特與波伏娃的合約。但莫伊萊讓她經(jīng)歷了另一場邊緣的愛情,和一名愛爾蘭男子,有些瘋狂,有些詩人氣質(zhì),就像所有凱爾特人通常表現(xiàn)的一樣。她的母親愛麗絲——八旬高齡,激進女權(quán)主義記者,不稱職卻不乏溫情的祖母,不堪忍受衰老的折磨。無形卻無處不在的莫伊萊嘗試了一個挑戰(zhàn),幫助她再次驍勇而戰(zhàn)。愛麗絲帶著一種毫無憐憫的清晰和強酸的幽默,在這個“衰老是個挑戰(zhàn)”的世界里超越了自己的年齡。
貝諾爾特·克魯爾,生于1920年,早期最重要的作品《四手合辦報紙》是與妹妹弗洛拉克魯爾(德諾艾爾)合作完成。隨后在格拉謝出版社出版了《她的本性》(1975),《時常》(1983),《逃亡的故事》(合作作品,1997),《心航》(1988)等多部暢銷小說。其中《心航》一經(jīng)出版即被改編成電影Sail on our skin。十多年后,86歲高齡的克魯爾推出的小說《星隕》更是持續(xù)熱銷,好評如潮。
黃釧,女,1981年生于廣西,留法歸國后任教于廈門大學(xué)法語系,從事法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
1 莫伊萊
人們都稱我為莫伊萊。和多數(shù)人一樣,你自然會以為并不認識我。可我總是或多或少地在你們生命里,擁有一席之地,然后漸漸延展,占據(jù)其余絕大部分。當自信永恒年少輕狂的眾生,隨著歲月之花無情凋零,駐足于收獲的成熟果實前不知所措時,作為命運女神,這活兒變得尤為激動人心。
正是在此階段,眾生變得格外有趣,而我也就此開始行使我的權(quán)力。從前,他們是如此的自信無知,幼稚得令人難以置信。我從未成功地破壞過他們的生活樂趣、無憂無慮的天性、強烈的欲望,以及那份我無從品嘗的脆弱溫柔。
追求永生反而變成無力反抗的苦刑。
科學(xué)的進步使我捕獲了源源不絕自投羅網(wǎng)的戰(zhàn)利品。他們明知下著雨而且會越下越大,卻盲目不停地前行。也許是眾人擁擠推動使然,或是人類總想搶先于人的自私秉性所致。
大部分人仍然健康無礙,其余也佯裝無恙。至于垂死掙扎的人們,所作的努力無非僅是重整甲胄罷了。就算死里逃生的人也絲毫不放棄重新生活的希望,而往往忘卻了死神的魔杖也許兩年或十年間會重返,再或者無從可知……總之,殊途同歸:可憐人!你永遠無能為力!一旦死亡向你伸出魔爪將不再松開,在你軀體最深處,靜靜的,如同船蛆般蟄伏。你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衰竭。你一直漠視存在的器官開始恣意胡來。你的優(yōu)雅將成為徒勞的嘗試,美貌將淪為戰(zhàn)利品,反抗將無功而返,無憂無慮成為自欺欺人的信條,你的健康是被攻陷的城池,而憂慮則是你無法擺脫的伴侶。
目前,你暫時還能以為自己平安無事。說服自己加入人群中,同謀般跟著詩人反復(fù)吟誦:“可知否,我曾比此刻年輕?這意味著什么?必然存在著某種可怕的事物!
然而沒人聆聽沒人同情。因為衰老是最孤獨的航程。你不再是他們的同類。一旦經(jīng)歷了那某種可怕的事,跨出了這道門檻,你就再也無法偽裝。無論身處何方,你被當成害蟲一般,因為你的存在毀滅了他們的神話,提醒每一個試圖逃避死亡的人想起自己最終的命運。你將意識到必須拒絕衰老,就如同逃避你所犯下的罪孽。從此你無論走到哪兒都搖著木鈴,盡管自己掩耳盜鈴地僅聽到別人的鈴聲。你的故鄉(xiāng),你出生并度過一生以為終能落葉歸根的故鄉(xiāng)卻拋棄了你。你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被流放在自己的故土上。
現(xiàn)在的你,惟一可做的就是去發(fā)掘這個新階段的真相。其一:老人從不曾年輕。但這似乎鮮為人知。除了他們——詩人,沒有年齡,故而早已洞明真相,成為惟一動搖我那永恒地位的人類。
孩子們也明白老人來自另一個世界,覺得自己的祖母從來不曾是個年輕女孩。他們假裝相信這一切以免自尋煩惱。每當大人們打開相冊——對孩子們而言也就是本死人書,說起來總好像吹牛耍把戲:
“你瞧,這是奶奶,在你沒見過的讓娜姨媽家花園里玩木環(huán)!
那么,后者一出生就是個死人——孩子會這么想。如果我不認識她,是因為她不曾存在。
“為什么奶奶不用拐杖推木環(huán)玩呢?”
“奶奶十歲大的時候還不用拐杖呀,想想看?”
想?孩子嘀咕,奶奶生來就是奶奶,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嘛。連她自己的女兒都叫她奶奶!況且爺爺每天一坐到桌前就叫她:“奶奶,把我治腹脹的藥遞過來!
誰會記得她名叫日曼爾還是瑪麗路易?誰會憶起在她如今松弛的肌膚里仍然浮現(xiàn)著昔日少女的身影?誰又會料到是否有位老先生或者大胡子的淘氣鬼還總想和她玩拍拍屁股的游戲?
我——莫伊萊,我——他們的命運女神,并不欣賞這孩子氣的任性。年輕根本不值得嘉獎,除了青春,一無是處。相反,他們年事已高卻企圖力挽狂瀾重現(xiàn)韶華的努力,常能賺取我的眼淚。干得好,小丑們!畢竟孩子總歸是孩子,哪怕青春多耀眼。而老人,積累了生命中的所有年齡,沉淀了所經(jīng)歷的一切,更別提那些頑固地用盡失落與后悔的苦澀來毒蝕現(xiàn)實的不堪往事。老人不只是七十歲,他們還擁有自己曾經(jīng)的十歲、二十歲、三十歲、五十歲以及漸露端倪的額外的八十歲。所有那些指責非難你們的人從未擁有如此美妙的一切,你們應(yīng)當學(xué)會如何讓他們閉嘴。
莫伊萊正是為了你們而存在:當定義清晰無辯時;當每個人為年輕而慶幸卻為衰老失落時;當所有的門票,只在你接受它們不再給你觀看預(yù)定節(jié)目的權(quán)利后,才能有效時;當安定開始動搖時;當幸福像潛藏在林子里的盜賊,偶然會與之不期而遇,而不幸就在你腳邊突襲而來時……
一個不可辯駁的信號將告知你們已身陷另一個世界:地位的逐漸喪失。我沒有性別不可能成為什么“歧視女性主義者”,但我深知對于你,女人,相對于你的伴侶,這更真切的意味著什么。因為男人,作為第一個誕生于世的人——為此他們在所有宗教經(jīng)書中孜孜考據(jù)證明,并在生活中以他們強盜的方式霸占著主導(dǎo)權(quán),成功地長期保存他的地位。即便是最孱弱的男子在人行道上也會有自己的空間,然而你,女人,隨著美貌與青春的消逝,你將發(fā)現(xiàn)自己慢慢地變得透明。人們很快對你視而不見沖撞無阻。你習慣地說著“對不起”,但沒人回答。對于他們甚至不再有打擾可言,你已不存在。
我看著你們至此。這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輩人,經(jīng)過了多少個世紀,角色一直不改。當初我試著勸你們:“跟我重復(fù)一百遍:我是上了年紀的人!钡磺П橐膊粔。比起通常陳舊的老人角色,你們更執(zhí)著于當個衰老的年輕人,哪怕恙久病殃。你們是發(fā)現(xiàn)了如此可怕真相的第一輩人:你們所珍惜重視想要流傳的一切,后輩們已不再感興趣。至于你們的經(jīng)驗,很簡單,他們視之如糞土。在他們的世界里沒什么值得費心。生活在安定中的他們和你們有著天壤之別。別再提什么苦難!為了逃避,他們強行忽視你們,把你們當成史前外星人或者非洲原始部落的土著。
你們的父輩當初還能樂意尊重他們的后輩,因為他們喬裝成老年人,滿足于你們分配給他們的空間,而且很快將其歸還。
新一代的老人,他們結(jié)集在愈來愈擁擠的陣營里,一起探險于科學(xué)和醫(yī)學(xué)大地震后的混亂地域上。在那兒,他們發(fā)現(xiàn)能繼續(xù)活著真美好,就算是付出了顛覆人體密碼和打亂生命軌跡的代價。
今天,年近六旬的你總認為自己比其他同齡人更矯健?吹酵聜兩砩蠚q月痕跡累累,自己卻還幸免于難。早晨在報紙的報喪欄目上看到某某人剛剛過世的消息就足以讓你心情愉快:才六十歲,傻瓜一個!如果有幸同時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那就更妙了:車里躺的不是我,嘻嘻!
早晨能在身體所有器官的平靜中蘇醒正是關(guān)鍵,但這看似平安無事的RAS卻在1914-1918年間 譜寫了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死亡勝利通告。當它們開始有動靜時,就沒什么商量的余地。如果是別人的器官不聽使喚,那么,萬事大吉。這并非你們變得沒人性,只因為旁人的不幸,就像一貼膏藥,能緩解把你越縛越緊的那份恐懼?墒侨绻憬K究還是變老了呢?“不,真是莫大的恥辱!還沒呢!這不可能!不是馬上!”你們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肯定回答,而且很多人會在年邁時“年輕”地死去。
不得不相信永生招人妒忌?伤麄兌煎e了!
正是為了忘卻這一點,我有時會干預(yù)命運把機器調(diào)亂 。
讓魯將會在咽最后一口氣前被勉強救活。我給了他五年的緩刑,他卻把這歸功于在床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
愛麗絲,雖已七十五歲高齡,但五年以來她一直在滑雪,而且每回都聲稱是“最后一次”!她差點在這次脛骨骨折復(fù)位手術(shù)中丟了性命。人類輕率的行為讓我感動……此后她仍然去滑雪,雖然只能在低坡上,如此無聊,卻裝著樂在其中,因為她不愿了無生趣地活著。
蕾婭六十三歲那年毫無預(yù)料地在美容外科醫(yī)師懷抱中,喚醒了從未在伴侶身上表露過的性高潮。我將賦予她五年的肉體狂歡,但在另一張床上。
雷昂跌傷了。這肇事的香蕉皮阻止了他前往圣雅克朝圣旅行的計劃。他錯過的那趟游覽客車兩天后將在西班牙小山溝里車毀人亡。
總之,當我厭煩了扮演牛皮般的兇殘角色,就是一塊香蕉皮。
你們總喜歡賦予我一張面孔?晌也皇莻人格化的神,我并非復(fù)仇女神,也不是可怕的命運女神之一。莫伊萊,在古希臘神話中只意味著命運。我很遺憾自己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正如你們的百科全書所言,僅僅是“一條未知而難以理解的法則。起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莫伊萊”。如后人所言,就是命運。我喜歡脆弱、未知卻蘊發(fā)奇跡的生存,因此不免前途黯淡。這正是為什么我以打亂牌局為樂。為不期而遇的愛情點亮一瞥目光,在一個女人生命最后一刻賜予她奇跡般誕生的小兒子。所有的生物都擁有這神圣的化身:這個人有對音樂的熱情,那個人則有冒險精神;而且這份喜悅存在于所有的事物中:從夜間花園里蘊騰的氣味,皮膚上大海的鹽咸,威士忌里伊絲萊的香醇,櫟樹下松露的奇香,一直到夜幕降臨時曼陀羅的花香。
也許我超越了自己的權(quán)限,但誰會責難我呢?我的誕生是為了證明上帝是否真的不存在。存在的僅是一些以物理法則爭奪宇宙的對抗力量,任何人類精神都無法解釋清楚。
在這混沌當中,最不可思議的賭注便是活著的代價。正因如此,世間的人們需要我的庇護。他們使生存變得令人向往,讓我從不喪失希望去理解。但我得承認年輕人很難讓我感興趣。如此的“花樣年華” !既非人類也非神靈的我只是不能理解他們罷了。而如今我面對的這些“年輕”老人,就算已經(jīng)體無完膚,都要死抓住活著這個惟一的神跡。就在這惟一的神跡上孵化了他們的星球,和其他冰冷或是熾炫的行星一起漂移在銀河中,像一片片醉舟。
我最喜歡的詩人當中有人問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生命啊,我競已老去!
當然,眾人皆如是說,卻都不能阻止。人類啊,根本無法了解我有多嫉妒你們,我,既無生命也無年齡。
2 愛麗絲和貝爾茲布爾
年齡是個嚴守的秘密。那么衰老是什么?回答猶如向熱帶居民描述雪一般徒勞無力。既然不能減輕自身的苦難又何必多余地干擾他人的幸福?我更情愿對此視而不見,死撐著城墻盡可能再打贏幾場仗。要知道,除了向無數(shù)疾病大開城門,衰老本身就是痼疾。千萬不要被感染。
問題是,要逃避衰老必須在一條兩頭都是深淵的繩索上前行:這一頭是你的同輩,其中很多人早已放棄了平衡的努力,另一頭的蕓蕓眾生里,尋歡的,作樂的,玩命的,情困的,企望的,成功的,失敗的,玩潛水捕魚或是到尼泊爾旅行,滑雪時摔斷腿,交新朋友,學(xué)希伯來文,愛上女人或男人或兩者皆愛,上網(wǎng),生孩子,離婚,再尋新歡,想象著自己變老,害怕知天命五旬的到來……這些傻瓜!
衰老是共同的命運。誰都知道,卻也都一知半解。人們自以為是,但這概念依舊抽象,此類集體命運的意識對于衰老的孤獨經(jīng)歷與死亡的駭人體驗毫無幫助。靜觀世變會活得長久些。可有些人卻自我說服去相信自己將是個例外……這些傻瓜!
如果我們能一勞永逸地覺悟自己就是一副老皮囊,我猜大家都會習慣。悲劇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把這忘了。流年間,來來往往,沒什么機會省悟。直到有一天,不得不承認,發(fā)覺自己永遠老去。正是此時,我們開始動搖,開始從頭學(xué)起。去接受自己不再僅是一副老皮囊,還有一把千瘡百孔的老骨頭,一個承受不了一絲酒精烈熾的老胃,一攤逐漸刪除特殊詞匯再而普通用詞的老腦,一身松弛的老靜脈以及隨之硬化的老動脈,還有同樣久病老去的愛情,甚至早已失去,僅剩一張相片,一成不變的,嵌在床頭柜上的銀相框里。
當然,還有家庭。但是,在被喚成“我可憐的媽媽”或者“我的老父親”之前,在孩子們的眼里,為人“父母”的我們漸漸地不再是獨立的個體。他們不再指望我們會有什么驚喜,無非就是梗塞、骨折、腦血管事故,或者老年癡呆癥的長期折磨。
當我像十五歲時般偷偷地著手寫一本書,他們會有些吃驚。這同樣會讓我那些姐妹們驚訝。我加入《我們,女人》報社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卻發(fā)覺自己越來越像個陌路人。我回憶起七十年代鼎鼎有名的玫尼‘凱葛爾 曾抱怨RIL電臺的年輕化:“六十五歲,我覺得自己像是在犯罪。但事實上我早就被判了刑!
作為文壇里惟一的七旬女作家,我現(xiàn)在也覺得自己過了古稀之年是有罪的。人們對我寬容的條件是不泄露年齡的真相,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我很馴服地表演著“大家都是年輕人,大家都是好人”的喜劇。更輕而易舉地,在任何一本千篇一律以潮流廣告開始的女性雜志上,致力于維持這一出海市蜃樓般的戲。在這個戰(zhàn)場上,我不僅沒有任何同盟,而且每年都得面對報社里一批批意氣風發(fā)的女實習生們的到來,洪流般把我推到深紅卡的淺灘上。一旦有關(guān)于年齡的主題,卻規(guī)定只采訪那些預(yù)備好參加假面舞會的老夫妻們:“我們決定一起健康地變老,為我們的九十歲買雙耐克鞋,爬著慶祝我們的百歲以取悅我們的曾孫們!眹澜f什么如果出于奇跡我們還能茍延殘喘地爬向九十歲,我們長命百歲!至少還能叫救護車呢!
衰老和死亡在我向親友宣布時往往不被接受:“你知道嗎,我的朋友蘇姍娜或拉謝爾或吉內(nèi)特剛剛過世了!彪娫捔硪欢说谝环磻(yīng)永遠是:“不,這不可能!”或者“不,這不是真的!”
死亡首先是個謊言。曾出現(xiàn)在我的童年里,隨后卻一點點地消失在我生命的風景中。
并非很久以前,在城里,如果某棟樓中有人剛過世,會在門庭出口處掛上黑布簾。愿意的話,人們可以在拱門下的留言冊里寫下悼念詞。在鄉(xiāng)下,則有守靈的傳統(tǒng)。而如今,人們魔術(shù)般把它變沒了,甚至猶豫是否讓孩子們知情。在他們的童年里,只見過寵物倉鼠死去,或者是他們的老狗狗(如果醫(yī)生沒有事先被家長要求讓它在孩子們視線外安靜睡去)。
有關(guān)的詞匯也被我們收繳了。不再有“臨死”的人,多失禮。≡谶@個年代里,我們不再死去:我們在上帝的安詳中“睡去”或者“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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