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兒彼爾》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描寫一個純真青年追求進步,銳意改革社會卻屢遭挫折,終老田園的一生。該作品廣泛地反映了十九世紀丹麥的社會現(xiàn)實情,批判了基督教會的黑暗和各種腐朽力量,塑造了主人公和他的戀人雅 各布以及記者、藝術(shù)家、牧師、商人等一系列生動的人物形象。評論家贊美彭托皮丹的文筆為“一般來自日德蘭的清新之風把哥本哈根文壇上的烏煙癉氣一掃而光”。
《幸運兒彼爾》全書浸透著對基督教社會黑暗面的批判,鮮明地反映出作者反對以宗教愚弄人民的思想。它也是一幅時代的畫卷,是丹麥由農(nóng)業(yè)向工業(yè)化轉(zhuǎn)變時期社會風情民俗的生動寫照。
亨利克·彭托皮丹,丹麥小說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去翳》;長篇小說《天國》三部曲:《幸運兒彼爾》、《守夜》、《死者的王國》和《人的樂園》等。1917年 “由于他對當前丹麥生活的忠實描繪”,獲頒諾貝爾文學(xué)獎。
第一章
在東日德蘭半島,青山掩映,林木蔥郁的海灣地區(qū)散落著許多小城鎮(zhèn),上次戰(zhàn)爭前后,一位名叫約翰尼斯·希德紐斯的牧師就住在其中一個鎮(zhèn)子上。這位牧師虔信上帝,不茍言笑。無論是處世舉止,還是整個的生活方式,他都和鎮(zhèn)子里的其他居民截然不同。多年來,居民們一直當他是難打交道的外鄉(xiāng)客,對他的異端舉止,大家也都不予理睬,甚至大為光火。他穿著灰色土布燕尾服,戴著一副深藍色的大眼鏡,昂首挺胸,表情嚴肅,大步流星地走過,每走一步,手里緊握的大布傘就用力地戳在路面上,每當這時,所有人就都忍不住朝他看去。那些坐在窗戶后面觀望的人從玻璃里看見他走過,就做起了鬼臉,或是一笑置之。鎮(zhèn)子里有名的商戶也好,年邁的鄉(xiāng)村商販也好,馬倌也好,從來都不和他打招呼,即便是他穿起了法衣也不。這些人雖然自己就蹬著木頭鞋子,穿著骯臟的亞麻外衣,吧吧地抽著煙斗在街上走,但他們就是覺得有個這樣的窮酸牧師非常丟臉,是鎮(zhèn)子的恥辱,他不僅穿得像個教區(qū)執(zhí)事,還明顯的連養(yǎng)活自己和一大群孩子都要成問題了。鎮(zhèn)上的人所熟悉的牧師完全是另一種模樣,他們應(yīng)該穿著質(zhì)地精良的黑袍,戴有潔白的麻紗領(lǐng)圈,他們的名字能為鎮(zhèn)子和教堂增添榮耀,以后會成為副主教,甚至成為大主教,但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會炫耀自己對上帝的虔誠,也不會自恃甚高而不理會鎮(zhèn)上的凡俗事務(wù),更不會不參加節(jié)慶娛樂活動。
那時,牧師的紅色大宅本是個熱情好客的地方,人們找牧師辦完了事,還會受邀到會客廳同牧師妻女共進一杯咖啡,訪客若是身份高貴,還會款待一杯紅葡萄酒,或是自制的糕點,再聊聊鎮(zhèn)上當日的新聞。但如今,除非迫不得已,誰也不愿踏足牧師之家,即便去了,也會止步于希德紐斯陰暗的書房,那里百葉窗半掩,這樣牧師才不會感受到窄巷對面墻壁反光的刺眼。
這位牧師總是站著迎接訪客,他也幾乎從不邀客人們坐下,總是很迅速地就完成他們的事情。顯而易見,牧師對他們?nèi)狈εd趣,而對于那些覺得自己應(yīng)該享受特殊待遇的訪客,他甚至更難親近。鎮(zhèn)上的官員和家人在拜訪過希德紐斯之后也不再登門,因為他們不但沒有得到精神上的快慰,反而是受到信仰的檢視,仿佛他們正站在圣壇前請求受堅信禮一樣。
在一些杰出人士的葬禮上,希德紐斯所激起的憤怒尤為強烈。葬禮上,人們扛著號角,打著行會旗幟,懷抱鮮花列隊前進。官員們也戴上了裝飾著羽毛的帽子,穿起鑲金邊的制服。在舉辦葬禮的家里稍微用過午飯,少量飲過波爾圖葡萄酒后,鎮(zhèn)民們覺得自己滿心虔誠,準備好聆聽教誨了。但希德紐斯卻沒有按照慣例那樣發(fā)表長篇悼詞,而是一成不變地背起了禱文,就像是在未受洗的小孩子和貧者的葬禮聽到的那種禱文一樣。而關(guān)于逝者正直的品行,不倦地工作,對鎮(zhèn)子福利所做的貢獻,對道路和市政水道建設(shè)的關(guān)心,他卻只字不提。到了墓園,他幾乎連逝者的名字都很少提及,就算說起,也總是要加上“這堆可憐的塵土”或“這蠕蟲的吃食”類似的修飾。葬禮的規(guī)模越大,逝者的名聲越顯赫,參加的人越多,墓地里風中飄揚的旗幟越多,他的禱文就越短,逝者家屬就越顯得可憐,而人們正是為這些家屬才聚集起來的,因此人們離去時總是滿懷憤恨,不滿的聲音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墓地周圍。
鎮(zhèn)上和牧師有來往的人就只有未婚婦女之家兩個又老又丑的女人,一個面色蒼白,蓄著長胡子,長得像基督的裁縫,幾個靈魂“得救”的窮人,他們擺脫了世俗,在牧師希德紐斯家里得到了庇護。這里沒有社交的麻煩,因為希德紐斯太太身體一向不好,抱恙臥床多年,牧師本人也完全不喜歡交際。
追隨者們也都只是出于信仰問題才會找他,但他們每周日一定會去教堂,聚集在講道壇正下方一個固定的位置,嘹亮地唱起贊美詩來,就算是最長的詩篇,他們也不用看《圣歌集》,常常惹得其他禮拜者十分煩惱。
希德紐斯牧師出身于一個古老且分布廣泛的牧師之家,其家族歷史可以上溯至宗教改革時期。三百多年里,這教職就像一份神圣的遺產(chǎn),父親傳給兒子,是的,也會遺傳給女兒,她們通常會嫁給父親的助手,兄弟的同學(xué)。希德紐斯家族很早以前就因為這種傳承而深感自豪。好幾個世紀以來,整個國家里,幾乎每個教區(qū)都曾有希德紐斯家族的牧師供職過,他們將整個心神都皈依于教會的統(tǒng)治。
自然,這些神職人員的熱情程度也并不是完全相等。他們之中也曾有過一些相當世俗化的人,這些人過久了節(jié)制生活,突然爆發(fā)而不可收拾。十八世紀,在文敘瑟爾就有這樣一個牧師,人們都叫他“瘋子希德紐斯”,他想要在日德蘭半島山區(qū)的原始森林里像獵人那樣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常常坐在酒館里和農(nóng)人們暢飲白蘭地,最后有一年復(fù)活節(jié),他喝得爛醉,擊倒了教堂執(zhí)事,鮮血四濺沾染了祭壇的臺布。
但希德紐斯家族的大部分人仍是教會的虔誠衛(wèi)士,他們許多人還廣泛閱讀,甚至是博學(xué)的神學(xué)家。他們在鄉(xiāng)村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在那些灰色的單調(diào)歲月里,為了補償困苦的生活,他們在寧靜內(nèi)省的精神世界尋求安慰,潛心研究內(nèi)心世界,他們最終找到了活著的真正價值,活著的最大幸福,以及真正目標。
正是這種對所有轉(zhuǎn)瞬即逝事物的蔑視,在家族中一代代流傳了下來,成為約翰尼斯·希德紐斯人生斗爭的武器,讓他即使面對貧窮與種種逆境的壓迫,也能直起腰,鼓足精神。在人生的斗爭中,他還有來自妻子最堅定的支持,盡管他們截然不同,卻相親相愛,婚姻美滿。妻子對宗教也有深刻的敬仰之情,但和丈夫相比,她生性多愁,情緒易起伏,這使她充滿焦慮,懼怕黑暗。出嫁前她并沒有堅定的信仰,但在丈夫的影響下,她成了虔誠的信徒。生存的艱難,多次的生產(chǎn)使得她對人生的困苦和基督徒的責任產(chǎn)生了夸張而幾近病態(tài)的看法。自從上次生完孩子以來,許多年里她一直癱瘓在黑暗的病床上。后來,在最近的那場不幸戰(zhàn)爭中,她又忍受了敵軍士兵的強行駐扎,橫征暴斂,血腥屈辱,這一切讓她很難再重拾生活的信心。
盡管丈夫總是苦心勸導(dǎo)她,但她卻從來也不能從焦慮中獲得寬慰。她深知這是一種罪惡,自己對上帝的恩賜缺乏信念,她也一直教導(dǎo)孩子們各方面都要保持克制,這是在上帝和他人面前的職責。每次聽到鎮(zhèn)民們的生活方式,說他們的宴會有許多道菜,還有三四種葡萄酒,聽說婦女們的絲綢衣裙,少女的珠寶首飾,她就像聽說了什么犯罪事件一樣激動難安。有時,丈夫外出回來帶回一件小禮物,雖悄聲不語卻滿含敬意地放在她面前的被面上——兩朵紙包的玫瑰,一點上好的水果,一小罐緩解她夜間咳嗽的姜汁醬,但就連丈夫這樣的行為她也難以諒解。對于丈夫的關(guān)心,她快樂又感動,但就算溫柔地握著丈夫的手時,她還是忍不住要說:“你不該買這些的,親愛的!
這家里有一大群孩子,一共是十一個,他們雖然面色蒼白,卻都很漂亮,他們時不時會病上一場,卻都逐漸長大成人。五個是眼睛明亮的男孩兒,六個是眼睛同樣明亮的女孩兒。在鎮(zhèn)上的孩子中,他們極易分辨,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們與眾不同的衣領(lǐng),那衣領(lǐng)讓男孩子們看起來有點女孩子的樣子,女孩子看起來又有點男孩子氣。男孩子們棕色的頭發(fā)又長又卷,幾欲達到肩膀位置了,而與之相對的,女孩子們頭發(fā)梳得又滑又順,在太陽穴位置才編成小辮兒緊緊的繞在耳邊。
這家里,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完全是父母說了算。就拿吃飯這等小事來說吧,食物并不豐盛,但每餐之前都一成不變的要祈禱。父親坐在又長又窄的餐桌的一頭,五個男孩兒按照年齡順序坐在一邊,六個女孩兒則相應(yīng)地坐在另一邊。幫忙家務(wù)的長女西格妮補了母親的空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除非被問話,不然沒有人敢說話。父親常常愛問起孩子們學(xué)校的情況,問起他們的功課怎么樣,和同學(xué)相處好不好,他很喜歡就此自己講上一通。他用教育孩子的語氣講起自己童年時代,說起當時發(fā)生的事,上學(xué)的日子啊,他祖父和父親泥壘的房屋里的生活啊,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他來了興致,也會說起在哥本哈根讀書時的趣事,比如他的宿舍生活啊,學(xué)生們開玩笑耍弄巡夜人和警察的事啊。這樣,孩子們每次都被逗得哈哈大笑,但結(jié)束時,他總不忘告誡他們,讓他們轉(zhuǎn)移注意力嚴肅生活,履行自己的職責。
這一大家子,還有他們開始在學(xué)校取得的成功,逐漸成了希德紐斯牧師驕傲的資本。同時,他把這些視作上帝賜福家庭的證據(jù),愈加心懷感激。孩子們逐漸長大,變得聰明、刻苦又正直,確實是真正的希德紐斯家族傳人。他們一個接一個長成了父親的樣子,方方面面都繼承了他,就連自信的態(tài)度和極其精準的士兵般的步伐也和他一模一樣。只有一個孩子讓父母很擔憂,是個排行中間的男孩兒,名叫彼得·安德烈斯。彼得在學(xué)校很調(diào)皮,所以他們常常受到抱怨。還是很小的時候,針對家里的各種規(guī)矩和習(xí)慣,彼得臉上都會流露出故意反抗的神情。不滿十歲,他就開始頂撞父母,年紀越大,就越氣人,越任性霸道,不管是強制管束還是上帝的訓(xùn)令,他都敢反抗。
希德紐斯牧師常常困惑地坐在妻子的床邊,仔細談?wù)撨@個孩子的事,他讓他們想起那個墮落的文敘瑟爾牧師的可怕回憶,那個瘋子的名字像血一樣沾污了整個家族。他的兄弟姐妹們也都潛移默化受到父母的影響,對他冷眼相待,玩游戲也不讓他參與了。另外,他出生的時刻也非常不幸運,當時他父親剛從與世隔絕的貧窮的沼地教區(qū)搬至這個鎮(zhèn)上,埋頭于各種職務(wù)上的事情。因此,彼得就成了第一個完全由母親教養(yǎng)的孩子,但在彼得·安德烈斯教育的早期,她要干的事情太多,還要照顧更小的弟弟妹妹。后來,她因病臥床,就把孩子們攏在床邊,但彼得·安德烈斯又已經(jīng)太大了,沒辦法再管教他了。
所以,彼得·安德烈斯從出生起,在家里就格格不入。一開始,他找到女仆的房間還有樵夫的棚戶躲避,他們對一切世事的冷靜思考早早影響了這個男孩兒對世界的看法。后來,他在鄰居商行和木料場找到了第二個家,他在那里的仆人和學(xué)徒中鞏固了對生活和快樂的實際看法。與此同時,戶外生活也鍛煉了他的身體,他圓乎乎的臉頰上泛起了紅色。
很快,因為強壯,街上和木料場的孩子們都開始害怕他,最后,他就自封為這幫搗蛋鬼的頭兒,橫行鄰里。家里人誰都沒有察覺,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野小子了。等又大了些,特別是九歲進了鎮(zhèn)上的文法學(xué)校之后,這個男孩兒身上的危險性才明顯起來,父母和老師都盡力想要彌補他們在教育方面的過失,但為時已晚。
深秋的一天,鎮(zhèn)上的一位居民來希德紐斯牧師的書房里,準備請牧師周日去為他的孩子行受洗禮。他盡最快速度辦完了事情,手搭在門閂上準備離開了,但迅速考慮了一下之后,他轉(zhuǎn)身朝著屋子里用挑釁的語氣說:“這次,我想也順便請求一下,牧師先生,您要是能管好您的孩子別往我的花園跑就好了。您的兒子和別的幾個孩子總是不愿放過我的蘋果,說真的,對此我很不滿!
希德紐斯牧師正弓身坐在桌子邊,深藍色的大眼鏡高高推到了額頭,正準備把父母的名字寫到教堂記錄里。他聽到這話慢慢抬起頭,把眼鏡推回原位,尖聲說:“您說什么?您是說我兒子……”
“是的!蹦侨死^續(xù)說道,一邊還為自己終于有機會可以壓下驕傲的牧師的氣焰而自得,“您的兒子彼得·安德烈斯現(xiàn)在是一群小流氓的首領(lǐng),他們經(jīng)常翻我們的柵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是您牧師的兒子也不能例外。我要是走投無路告上警察局,那時,市政廳就會公開處罰這些孩子。您是鎮(zhèn)上任命的牧師,那樣就不好看了!
希德紐斯牧師放下筆,雙手顫抖,他站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