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見夢中人
大雪瘋狂地不知下了多少夜，整個世界像是被凍結(jié)�？葜ε�上了銀色外套，在風中無力顫抖。天空那片流云不知漂流了多久，最后終于在伊渺村的上空停留。它在靜靜地凝視腳下這片古老的村落，今天這沉睡百年的古莊，又在開始著誰人的傳說？
“好痛，我受不了了……我不要生了……”躺在床上要生產(chǎn)的孕婦，無力地呻吟著。折騰了幾日幾夜的她面色發(fā)青，凌亂的長發(fā)與汗珠混粘在一起，披散在額前遮掩了半只眼睛。
守候在床前的老媽媽焦急萬分地緊握著孕婦的手，嘴里邊念叨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保佑我兒媳母子平安……”那輕微的低吟聲也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在門外徘徊的那位身材適中，滿臉滄桑的中年男子名叫伊楚天，他緊鎖眉頭，兩只眉毛快織成一條線。他神情焦慮，眼神里藏著一絲絲不可言喻的恐懼，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但畢竟世界是沒有末日的，即便有，那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能讓一個男人感到恐懼的，通常不是妖魔的降臨，而是溫柔的離開。
坐在火炕邊抽水煙的老頭倒是悠閑自在，靠在搖椅上不停地搖晃，好像這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荷花，荷花，你醒醒，你醒醒……”
這蒼涼的凄叫聲是從房間里傳出來的。伊楚天聞聲心像是掉進了冰坑里一樣顫抖著。他有點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搖晃著沖進了房間，扶起暈睡的荷花，將她依在自己的懷里抽泣道：“荷花，荷花，你醒醒，你不能睡，你一定要堅強，你答應要為我生一群孩子，要陪我走完這一輩子……”
“荷花你張開嘴，喝點桂圓水�！崩蠇寢屵呎f邊用勺子向荷花嘴里喂桂圓糖水，她那骨瘦的雙手顫抖得厲害，手中的碗也跟著不停搖晃。
荷花吃力地睜開了疲憊的雙目，深情而無助地望著楚天。她好像要對他說什么，嘴唇微微顫抖了幾下，但沒有聲音。楚天好像聽懂了妻子要對他說的話，勉強地笑著向妻子點了點頭，暗示妻子他知道她在說什么。這種無言的交流，是心與心的粘貼、愛與愛的交織，正所謂無言勝有聲，只有真心相愛的人才能懂。一股愛的力量鼓勵著荷花一定要堅強，荷花望著楚天也會心地笑著點了點頭。
房間的窗戶突然被風推開，伊楚天走過去準備關(guān)上窗戶，舉目間看到天空那片靜謐的白云像是在對他微笑。就在他關(guān)上窗戶的那一刻，一陣哇哇的嬰兒哭聲在房間里回蕩。這哭聲如冬日暖陽，溫暖了整個房間。一個可愛的小生命，就這樣在生死垂危之際誕生。
“是兒子還是丫頭？”坐在搖椅上抽煙的老頭，步履蹣跚地來到房門口。
“是個丫頭�！崩蠇寢尶迒手�臉。
“唉！我們伊家都成了《紅樓夢》里的大觀園了，盡是一些小姐丫頭�！蹦抢项^邊說邊搖著腦袋。
躺在床上的荷花似乎聽到了那老頭的感嘆聲，老媽媽雖沒有發(fā)言，但她那張比苦瓜還要苦的臉，遠勝萬語千言。荷花滿懷歉意地望著楚天，那眼神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泛滿歉意與自責。她像是有什么話要對楚天說，不等她開口，楚天就用手掩住了她的嘴。楚天似乎看懂了荷花的心事，搶著說：“看，我們的女兒多可愛！瞧她那小嘴巴長得多像你�！�
“都說女兒像父親才富貴，其實我好希望她長得像你。”
“女兒長得像母親，長大孝順。如果長得像我，只怕以后是嫁不出去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吧！你別忘了你年輕的時候，那模樣可是沒得挑的。”
“時間過得真快！扳指一數(shù)，咱們結(jié)婚都快五年了。這五年來，我是朝思暮想希望自己能有個孩子，現(xiàn)在你終于幫我實現(xiàn)了這個夢。荷花，謝謝你！”
“都怪我不好，讓你等了那么多年，才為你添了個賠本貨。”
“瞧你說的，你別低估一個女人的能力，其實這個世界的命運是掌握在女人的手中的�！�
“你總是搬出一大堆摸不著頭腦的歪理來安慰我，不過我會努力的，一定會為咱們伊家添一男丁�！�
“生孩子這事情，是努力不來的。你先別想這么多，養(yǎng)好身子才是關(guān)鍵，以后的事一切順其自然。”
“嗯，楚天，你給咱們女兒取個名字吧！”
“嗯！我想想。”
楚天說完放下女兒，走到窗前，抬頭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那朵純潔的白云。也不知是何緣故，他突然感覺那朵云特別的親近，好像他們在很久以前就有約定。對，云，咱們女兒就取名叫云。他倚在窗前，心中突有些激動。
“荷花，你看，我們的女兒像白云一樣純凈可人，我們就叫她云，你看怎樣？”
“云，好溫情的名字，我們的女兒一定喜歡。只可惜云兒是個女兒身，不能為伊家延續(xù)香火。如果云兒是個男孩就好了，要不我們喊她子云，兒子的‘子’，希望她能帶個弟弟給我們�！�
“子云，子云，聽起來鏗鏘有力，又有詩意，好，我們的女兒就叫子云。希望我們的女兒既有白云般的靜美，也有男子般的堅韌。”
他們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相互圍坐一起望著女兒，那幸福的感覺彌漫了整間小屋。
就這樣在父母溫情的懷抱里，我開始了幼小的生命。搖床前，小河邊，山谷里……處處布滿我童年的腳步和歡歌笑語。父親的肩膀上，母親的懷抱里，爺爺奶奶的炕上，無處不爬滿我兒時的可愛天真。三年后，母親為伊家生了個男丁，可把爺爺奶奶給樂壞了。弟弟出生那天，晴空萬里，正是陽春三月處處洋溢生機。父親得知母親生了個男孩，一節(jié)課還沒上完，就興沖沖地跑回了家，還給弟弟取了個悅耳的名字叫子朗，除了因為弟弟出生的那天，天空格外晴朗外，他們還希望弟弟能開朗豁朗，并且將來能有個朗朗乾坤。
弟弟是我們伊家的三代單傳，是爺爺奶奶的心肝寶貝，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萬千寵愛集一身的他，卻從不因此而刁蠻自大。雖然爺爺和奶奶會比較偏愛他，總喜歡把好吃的東西藏起來，偷偷塞給他，但每次弟弟都會背著他們，偷偷地把零食分給我。我們一起上學，也經(jīng)常一起被父親關(guān)在房間里做功課，弟弟比較頑皮，他功課不愿做就由我來代他完成。好幾次父親出難題他答不上來，我就在一旁指手畫腳向他暗示，被父親發(fā)覺后，我的屁股就跟著遭殃。每次我的屁股開花后，弟弟就會到奶奶那里騙零食給我吃，這就是他報答的方式。不知不覺中我和弟弟都長大了，我就要面臨緊張的高考，而弟弟也要告別初中時代。每晚，我們各自在自己的房間里，借著燭光溫習功課。
一天中午，外面驕陽似火，莊稼村落都顯得格外壓抑沉悶。我正在房間里收拾課本，忽聞外面一片嘈雜聲，心一下子變得緊繃起來。我慌忙地跑到屋外，隱隱看見一位著軍裝的俊朗青年渾身濕透，被圍在人群中。
蘭嬸家的小寶哭得很大聲，蘭嬸抱著小寶站在那位軍人身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著軍裝的青年忙扶起蘭嬸說道：“嬸嬸，你這是干什么？這是我們軍人應該做的，你快起來，別嚇壞了小寶寶�！�
這聲音像是在哪聽過，怎么那么親切，突又感到有些遙遠，難道是他？我有些激動，想上前一見分明，但忽然又感覺心情特別的沉重。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可能是他，他已經(jīng)消失了十多年了！
“一帆，我的好外孫，你還在發(fā)高燒，你要是有什么閃失，我可怎么向你父母交代！”五婆扶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來，她的背看上去像駱駝，走起路來像企鵝。
真的是他！我沒聽錯吧？我突然覺得鼻尖一陣酸楚，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迫不及待地從后面往前擠，只為一睹廬山真面目。我在人群中周旋了半天，好不容易快擠到前排，卻被身邊的一位嬸嬸給喊住了，她不解地盯著我看，驚訝地問我：“子云，你的眼睛怎么這么紅，你哭了？”不想把心情寫在臉上，更不想讓別人看清，只是我天生就是個直性子的人，面對一些事情總難以自控。我低頭朝后退了幾步，不希望讓別人看見我的柔弱，更不想離別十年后的第一次見面，以淚水開始。
“外婆，你別為我擔心，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五婆踮著腳跟，順手從她那麻灰色斜扣老式衣褂縫里掏出了一手絹，她左手為一帆拍打身上的水，右手拿著手絹，踮著腳為一帆擦額頭上的水滴�！疤彀�！你額頭多燙啊！”五婆摸了下一帆的額頭，又用手撫了下自己的額頭，驚慌道，“兒��！你的體溫又在升高，趕緊跟我回家泡個熱水澡。”五婆狠狠地白了蘭嬸一眼，然后撥開人群匆匆離開。
一帆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被五婆扯著從我眼前走過。我低頭不敢看他，心里特忐忑。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自己：“明明他就是我一直朝思暮想的那個人，為何當他出現(xiàn)在眼前，我卻不敢與他相認？難道時間真的可以顛覆一切原本感覺美好的東西？還是原本我和他就是錯？”
低頭默送他離開，記憶在這一刻一涌而來。記得那是個春天，陽光格外明媚，漫山遍野開滿了紅艷艷的映山紅。我和小伙伴們一起爬到清涼山頂，采摘野花。當年的我很瘦小，是一帆拉著我的小手，將我扶到了山頂。同伴們都忙著采野花編花環(huán)，而我因為腳不小心扭傷，只好坐在草叢里羨慕著別人的快樂。一帆采摘了好多映山紅，他坐在我身邊為我編了一個精致漂亮的花環(huán)并戴在我的頭上，問我是否愿意做他的新娘，看著他那調(diào)皮卻故作深沉的樣子，我高興得不知所措。來不及回答，鄰居的妮兒趁我不留意搶走了我頭上的花環(huán)，她也爭著要做一帆的新娘�？粗�花環(huán)被人奪走，我傷心地痛哭起來。不一會兒花環(huán)又被蘭嬸家的親戚柳憶飛搶去了，搗蛋的柳憶飛借花獻佛把花環(huán)戴到我頭上，嬉皮笑臉地問我可樂意做他的新娘。當時也不知為何就那么地討厭柳憶飛，生怕自己真的會被他搶走似的，我哭得可傷心了。一帆為了保護我，勇敢地做起我的護花使者，與柳憶飛開戰(zhàn)。結(jié)果卻被柳憶飛使詐，栽倒在地。始終清晰地記得，那天是一帆一路扶著我下山的，之后他還背著我將我送回家。半年后，他父母要將他接回城里，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來我家找我，送給我一只刻著“一帆風順”的小木船。臨別前他拉著我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以后會來找我的。那次道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在我的記憶里他的樣子一直還停留在離別前的那個夜晚。
“姐，你在想什么？奶奶在喊我們吃飯呢！”弟弟的話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我低著頭沒說話，跟在弟弟身后魂不守舍地向家走去。
回家后，我從書柜里拿出一帆送給我的小船，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書桌上。雙手托著下巴，靜靜地注視著小船，不由得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一帆與我道別的那個晚上。
一帆的家在城里，他爸當時好像是某機關(guān)干部，因工作關(guān)系才將他寄養(yǎng)在外婆家，聽說他有兩個姐姐也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親戚家里。臨別前的那個晚上，一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面前，慌慌張張地拉著我手就向門外跑。
“一帆哥，你拉我去哪��？”看到他那著急的樣子，我不由好奇地問道。
“云妹，我爸明天要接我回城念書，我舍不得離開伊渺村，更舍不得離開你……”
“一帆哥，你真的要回城嗎？那你以后還會來看我嗎？還會為我編花環(huán)嗎？”
“我真的不想回城，我舍不得離開你。云妹，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要你做我的新娘�！�
兩小無猜的我們，坐在月光下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