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鎮(zhèn)姑娘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就好。 

　　許久之后你才知道，這個世界上你想要的好多。 

　　而他，失去了，也不過是失去了而已。 

　　觀曉月這樣的小鎮(zhèn)姑娘，能夠在城市里立足，都有一本藏在心里的血淚史。 

　　不會有人知道她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能習慣在下午時坐在裝修奢華的私人會所閑聊，她總是在轉頭看到窗外陽光的一瞬間，有一點惶恐：這一下午，就要過去了嗎？ 

　　就像不會有人知道，她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伯爵紅茶。第一次來的時候，莉莉絲替她拿點心，又推薦她品嘗這里最地道的伯爵紅茶——第一口，她差點吐出來，味道實在太怪了。但是她強迫自己習慣。 

　　她要改掉了28年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當然很難，但是她下定決心這么做。 

　　晚上卸妝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偶爾會做個鬼臉：不要說羅奇，估計連我爹媽也不認識我了吧？ 

　　她覺得其他都不是問題。唯一的問題是，她得了一種容易尷尬的怪病，什么事兒都有可能引起她心里的一陣小尷尬。 

　　別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抹笑容，都有可能讓她渾身一顫，心里好像起了雞皮疙瘩，好像隨時會被人揭下面具，縱聲嘲笑……她知道自己脫離這個圈子才有可能痊愈，可是進來之后，她就走不脫了。 

　　她是她們口中“觀小姐”。 

　　而在此之前，她只是一個叫觀曉月的小編導。 

　　她做的是電視臺最普通的工作，每天被領導、收視率、觀眾、嘉賓各種碾壓。她咬牙堅持努力認真，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升職，制片人或者其他什么的，但是在過去的兩年里，她已經調換了四五個節(jié)目組。現(xiàn)在都是以收視率為導向，一旦收視率不盡如人意，就會立刻被砍掉。最慘的一次，節(jié)目只播出完第二期，蘭制片就鐵青著臉宣布節(jié)目組解散，大家各自去找活干吧。散伙飯都沒吃，都習慣了。 

　　競爭太激烈了，沒辦法啊。每個人都在感慨，制片人這么說，連最普通的舞美、場記都這么說，可見競爭實在是太激烈了。 

　　所以，加班做片子到清晨才回到家的日子，觀曉月看著鏡子里的黑眼圈，也自嘲像是個孤魂野鬼，可是她覺得也沒什么可抱怨的。 

　　她當然想過，哪怕找一份文員、策劃的工作，肯定比在這兒輕松，也能養(yǎng)活自己，可是父母不行，她父母非常需要這份工作。 

　　觀曉月在上初中之前，就已經知曉她父親所有的曲折坎坷及夢想，他從小聰明好學，但家里條件不好加上時代的原因，終于沒有圓“大學夢”，深以為憾；高中時，父親拿出厚厚的筆記本給她看，帶著點兒不好意思的笑說，“我以前寫的東西，我的文學夢沒有實現(xiàn)……爸爸全靠你了。” 

　　所以她讀書選的是中文系，畢業(yè)后進入電視臺，對她父親而言，像是打了一劑強心劑，那幾年老家的收入很差，唯獨她的父母每天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拼命干活賺錢，逢人就炫耀自己有個進入大電視臺的女兒。 

　　她每到過年或者假日回家，親戚鄉(xiāng)鄰總是不無羨慕地說，“曉月，咋從沒在電視里看到你啊？”觀曉月剛要解釋幾句自己的工作性質，爸爸就接口說起來：“你們看到的節(jié)目都是曉月做的，她如果不安排這些事兒、這些人，你們就看不到節(jié)目了，知道吧？！”大家又“嘖嘖”道：“那些嘉賓老師，他們不都特別厲害嗎，都聽你的啊？！” 

　　觀曉月抿著嘴笑，點點頭。 

　　蘭制片打電話來，支支吾吾的有點不好意思開口，觀曉月說，你有什么事兒就直說嘛，我能幫上的肯定盡力。蘭制片說，“太好了，我這兒缺個人物，你的年齡和氣質都很合適，只要客串三集就可以，不會耽誤你的工作。勞務費我一定會按照最高的給你。你答應了我就去跟你制片打個招呼了哈！” 

　　觀曉月拿到了臺本，看角色設定跟自己有天壤之別——出身優(yōu)渥，觀點犀利，特立獨行，我行我素，她有點拿不準，怕以后惹麻煩。蘭制片安慰她，“這是檔觀點碰撞的談話類節(jié)目，重要的不是人物的出身背景，你只要發(fā)揮自己思維敏捷的優(yōu)勢，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這里，就不會過多關注你的背景……絕對沒問題。好妹妹，幫幫忙！” 

　　觀曉月就這樣扮演了幾次金領“觀曉月”——她漂亮，優(yōu)雅，言辭犀利，觀點獨特。她從來不跟其他的嘉賓高聲爭辯，很擅長“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錄了兩期之后，制片和同事們都力勸她作為常駐嘉賓留下來，觀曉月卻擔心以后怎么收場，錄完三次就堅決退出了。 

　　她拿了幾千塊的勞務費，重回朝九晚五偶爾通宵加班的生活里。 

　　直到遇到莉莉絲。 

　　觀曉月是第三次去看那只包包了，正在出神，有人輕輕地叫她的名字，“觀曉月？！”觀曉月回頭，看到一個陌生女人的臉，25歲左右，漂亮，時髦，畫著淡妝，穿著合體。 

　　“我是你的粉絲，我叫莉莉絲。”這是莉莉絲的原話。觀曉月都沒怎么留意那檔節(jié)目什么時候播出的，聽到這樣的話，她微笑著點點頭。接下來，她就不知該怎么辦了。 

　　莉莉絲指著那個包，“我也很喜歡這款包包哎�！庇^曉月點點頭，慌亂之中對服務員說“幫我包起來”。后來她才知道，這款包剛上市的時候，莉莉絲就買了。 

　　付完款，莉莉絲眨巴著眼睛說，“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沒等觀曉月拒絕，她忙著解釋說，“我要跟朋友約了在附近喝下午茶，你去她們一定會驚喜的！” 

　　觀曉月還想推脫的，莉莉絲已經非常熱情地挽著她的胳膊，親昵地撒嬌，“去吧去吧，就在旁邊，三五步就到�！� 

　　觀曉月就這樣被一個剛剛認識的女孩帶去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圈子里，她在路上暗想自己穿的這條寶藍色連衣裙應該不算失分，又回想了一下之前臺本上的身份設定，她們要認識的一定不是小編導觀曉月，而是和她們處于同樣階層的那個觀曉月。 

　　后來觀曉月不停地復習她和莉莉絲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從前她總認為是莉莉絲強行把她拉進了這個圈子，后來她才肯面對事情的真相：是她自己被“觀曉月”耀眼的設定蠱惑，被莉莉絲艷光四射的樣子迷亂，被心底對自己生活由衷的厭倦鼓動的…… 

　　盡管她錄了三期就下了舞臺，可是她心底是非常渴望扮演那個假的觀曉月的——她優(yōu)雅富足，有很好家庭出身，沒準還有一個多金男友，悠閑而慵懶，用所有的時間來追尋舒適的生活。她跟真正的觀曉月是兩極，是她在心底一直很向往的那個女孩。 

　　羅奇愛上的就是那樣的女孩吧？她腦子里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此時她和羅奇已經斷了聯(lián)絡好幾年了，自從從朋友那里知道他談了一個富貴多金的女朋友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可能有他的場合。而在那之前，她的目光和腳步總是為了追隨他而存在。 

　　她以為自己早就把羅奇忘了，她已經長大了，又談過兩段感情，可是怎么繞來繞去，還是會在不經意間閃出“羅奇”兩個字？ 

　　她的上一任男朋友是她的同事，崔宇，是個攝像師。 

　　他們談了大概有三年吧，第二年住到了一起，以為有一天會結婚——至少觀曉月是這么以為的。 

　　他們在一個節(jié)目組共事了一段時間，崔宇并不是她喜歡的那款，城市男生，優(yōu)渥的家庭環(huán)境養(yǎng)出來的略帶叛逆的孩子，紈绔，痞氣有點吊兒郎當。而觀曉月喜歡的是那種陽光蓬勃、朝氣積極的男生，就像是她初識羅奇時的樣子。 

　　但是那時候她決定戒掉羅奇，生活里也沒有什么值得玩味的人或事，工作是她唯一的寄托。實在太無趣時，她發(fā)現(xiàn)了崔宇身上那一丁點的有趣。偶爾，觀曉月會忍不住扭頭去看崔宇，他認真地盯著鏡頭，清瘦的面龐上寫著一種很嚴肅認真的表情。她恍惚間覺得他很帥，認真的那種帥。所以后來他喊她去餐廳吃飯，約她去看電影，約她逛街，觀曉月也就沒拒絕。 

　　他們之間一切都挺好的，和平，安靜，相處的很舒服，而這些滿滿麻醉了觀曉月在這座城市里聚集的那些不安全感，還異想天開地以為自己從此就可以塵埃落定，她總覺得崔宇會在一個特別不經意的日子求婚，所以她總是很用心地等待著。 

　　可是還是會有一些痛苦的時候，譬如她的缺乏安全感在他看來非�？尚�，譬如他從未跟她提過未來、婚姻這樣的字眼，譬如有一次吵架他沖她吼“你滾出去，這是我家”，她心里一哆嗦。那只是一次小插曲，在觀曉月的心里埋下了種子。他們在一起又呆了大半年。秋天時，觀曉月去中介找了一所房子，收拾好，在冬天到來之前交了暖氣費，然后跟崔宇分手。 

　　她已經不止一次聽說他在外面相親了，沒有親眼所見，她選擇逃避；她想，如果這個中秋節(jié)他還不邀請自己去見他的父母，就一定要當機立斷了……那天早晨，觀曉月吃了早飯，看書，打掃衛(wèi)生，收拾停當，一看已經快11點了，她嘆了口氣，到房間里跟尚未睡醒的崔宇說“我要加班，晚上不回來了，跟你爸媽問好”。她沒有等崔宇的回答，“砰”地關了門，在樓下的小花園里哭了很久。 

　　她知道，他們原本就不是多么深刻的感情在這幾年的時間里被迅速溶蝕著，被加班，被捉襟見肘的經濟，被每天24小時在一起的狀態(tài)，被他們永遠都無法彌合的家庭背景。他偶爾透露過他的高知父母，挑剔到無以復加，她從前以為感情可以給他勇氣去沖鋒陷陣攻陷父母的各種要求，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自己是癡人說夢。 

　　她搬去了單身公寓。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主動的一點事。 

　　她下過很多次決心，要主動把握自己的人生。她有時候很厭惡自己的過往，好像沒有太多機會取舍、把握和選擇，一不小心，就踏入到被動的指揮中。小時候是父母，長大了是工作，以及男人。 

　　在遇到莉莉絲之后，觀曉月突然意識到，自己可以有一次選擇、修正的機會。 

　　她可以是一個更神秘、漂亮、有錢有閑的女孩子，踏入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她避而不談自己的過往，別人也不會追問再三的，她們對彼此的了解淺嘗輒止，她只需要了解更多名詞、品牌和剛剛好的微笑弧度。 

　　小聚時，她們也不是光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還談論一些正事兒，譬如到底秋游的時候去日本還是歐洲，還成立了一個基金，做做慈善，逢年過節(jié)或者天氣變冷之前，她們去郊區(qū)走一走，送一些現(xiàn)金和物品。 

　　莉莉絲之外的其他幾個女人，也都很喜歡觀曉月，她懂分寸，會說話，又很風趣幽默，這個小團體好久沒有新鮮血液了，也該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孩出現(xiàn)了。所以聽說她現(xiàn)在空窗期時，甚至有兩個女人爭相給她介紹男朋友，還有點爭風吃醋。 

　　而其中那個叫小蝦的女孩還問過觀曉月，“聽莉莉絲說你在公關公司做過高管，我爸爸公司正在物色公關部的負責人，你會不會有興趣？”觀曉月當然有興趣，她聽莉莉絲說起過小蝦的家族企業(yè)多么恢弘，她矜持而禮貌地感謝了小蝦，希望有機會跟小蝦的父親見一面。 

　　每周至少有一天，觀曉月就會變成另一個女孩，用很長的時間化精致好看的妝容，把自己僅有的幾件好衣服挑來搭去，她調動自己所有的智慧和機敏，在這一天里，討得更多的歡心和信任，也許會有什么好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呢？ 

　　她知道自己像是一個非常吃力的大齡灰姑娘，她期待著自己能夠從這個鑲金帶銀的圈子里得到許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有錢的男朋友，非常好的工作機會，更多的人脈資源，更美好的生活……也許呢。 

　　她們會帶她去參加晚宴，品牌活動，私人聚會，觀曉月在那里見到了很多只聽過名字的人，看到紅酒香檳禮服玫瑰，仿佛每個人都錦衣玉食，笑意吟吟，從來不用為任何事情發(fā)愁。 

　　啊，這該是多么歡樂的人生啊，她在心底感嘆。 

　　但一切結束的，像是開始時那么猝不及防。 

　　那天是小蝦22歲生日。觀曉月盛裝打扮，她想趁這個機會，跟小蝦的父親認識一下。 

　　春末夏初，天氣舒適，別墅花園里燈光迷幻，冷餐，煙花，泳池，音樂，歡聲笑語，小蝦穿著漂亮到令人眼暈的裙子，戴著閃閃的皇冠，端著酒杯，跟每一個人干杯、寒暄。 

　　觀曉月拿著自己精心挑選的禮物，從人群中穿梭過去，想去小蝦的身邊。距離還有三五步，她看到小蝦正在跟一個背對著自己的男人說話，小蝦仰著臉，笑容迷蒙，淚光閃爍，表情看上去悲傷又開心，說不盡的復雜。 

　　觀曉月決定先不打擾，待會兒看情況再過去，卻突然聽小蝦一聲尖叫“你離我遠一點”，說完推了男人一把，自己卻一個箭步跳進了泳池。 

　　一下子亂了。都亂了。女人們在尖叫，有人跳進泳池里救人，更多人圍攏過來，觀曉月在嘈雜混亂的人群中僵住了。 

　　那個男人，是羅奇。 

　　是莉莉絲把觀曉月拖走的。 

　　她拉著觀曉月的胳膊帶她去車上，安慰她“小蝦沒事，你別擔心”。上了車，觀曉月聽到她在介紹自己，“這是我男朋友霍志華，志華，這是我跟你提過的觀小姐�！瘪{駛座的那個男人扭過頭打了個招呼，觀曉月遲鈍地看了他一眼，勉強笑笑，沒吭聲。 

　　車子開動，莉莉絲怕拍她的手，“被嚇到了？那是小蝦的前男友，是她之前在上海認識的，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被他追到，好了兩三年，后來她家里不同意，就斷了。聽說小蝦跟家里鬧過幾次，還得過輕度抑郁……才漸漸有點好轉，誰知他又出現(xiàn)了……”觀曉月這才想起，從認識開始，小蝦對一切都是一種漠不關心毫無興趣的樣子，她總是懶懶的，提不起興趣，什么都是“隨便”，從前以為是富家小姐的矯情，原來是另有隱情。 

　　她想起阿全曾經提過幾次羅奇的事情，他大學時代談的女朋友后來出國了，他消沉了很長時間，后來交往的女朋友非富即貴，但大都無疾而終。 

　　最后一次是三四年前了，阿全說他釣了一個小女孩，“又是一個小公主”，后來觀曉月不再問關于他的任何事情，也不準阿全說。 

　　她19歲之前，為了羅奇牽腸掛肚，肝腸寸斷，她以為只要擁有羅奇，她的人生就是幸福的。 

　　現(xiàn)在她才明白，她永遠不可能擁有他。 

　　他和她一樣出身小鎮(zhèn)，一樣渴望在光怪陸離的城市里落腳，一樣有家人的重負和期待，他比她早熟，比她清醒，比她勢利，她還在追求所謂愛情的時候，他就開始追逐獵物了，而她從來都不是他的獵物。 

　　她沒有資格。 

　　觀曉月又回到了觀曉月的生活，真實的那個觀曉月。 

　　不怎么規(guī)律的作息，做片子的時候忙成狗，偶爾也會有特別多的時間宅在家里，她在這座城市里沒什么朋友，現(xiàn)在這檔節(jié)目收視率還可以，而蘭制片又開始籌備新的節(jié)目組，“這次我打算做個家庭糾紛調解的�！庇^曉月還是說，無論什么時候自己都愿意幫忙。 

　　蘭制片嘆了口氣說，“我這次是真的要把你拉過去，攝影師說只有你在現(xiàn)場調度才有可能真正出來我們要的效果，現(xiàn)在團隊還沒組建完，策劃還沒出來，不知道他哪里來的信心�！庇^曉月笑道，“誰這么有眼光？” 

　　蘭制片笑得賤兮兮的，“崔宇�！� 

　　小蝦生日之后，觀曉月跟那個圈子斷了往來，那一夜讓一切之前的打算都變成了鏡花水月，醒來才知道自己當時有多荒唐啊，她偷偷地想，還是踏踏實實地給工作賣命吧。 

　　她不接莉莉絲的電話，不回任何一個人的消息，只要不是刻意去找尋對方，諾大的城市里，她們遇到的機會幾乎為零。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當時是她不切實際地幻想以為自己有機會改變命運進入她們的世界呢，不過是黃粱一夢。 

　　卻沒想到，她又見到了莉莉絲。 

　　那天錄節(jié)目，臺上是個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女人，正在痛訴自己的老公有錢就變壞，不但在外面包養(yǎng)小三，而且?guī)е�小三出席各種場合，讓她顏面全無。之前編導聯(lián)系過她的丈夫，拒不出席；另一個小編導負責聯(lián)系“小三”，打了電話發(fā)了短信，都沒有回應,但是這個故事太典型了，他們還是決定錄。 

　　開始了差不多20分鐘，小同事一臉慌張地跑來找觀曉月：“曉月姐，怎么辦，來了！”觀曉月問“誰來了？”同事說：“小三。而且要求上臺。” 

　　觀曉月也開始緊張了。 

　　在演播室門口，即便是逆著光，只憑大致輪廓，她也知道那是，莉莉絲。 

　　她永遠那么精致，穿著合體，精神抖擻，她永遠都有一雙明亮的雙眸，眼光閃過像是一把刀子。 

　　觀曉月從來都覺得，這個女孩是鋼鐵做成的一樣，她從前談起帶著她來到這座城市又拋棄她的前男友時沒有意思憎恨或者溫度，說起后來的男朋友也沒有一點感情，疏離得像是在談路人甲，小蝦溺水之后她只送去一個花籃，發(fā)消息告訴觀曉月寫上了她們兩個人的名字她不用再費心了……觀曉月摸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觀曉月硬著頭皮笑笑，莉莉絲倒非常平靜地看著她發(fā)問：“觀小姐，我想我也有發(fā)聲的權利對嗎？” 

　　短暫的協(xié)商、溝通后，舞臺重新排序，并再次安靜下來，觀曉月站在崔宇的身后，緊張地盯著攝像機里的一舉一動，她甚至不敢看莉莉絲的眼神——那里面像是燃燒了兩把火，能夠把這個世界粉碎。 

　　終于開始錄了，男人的妻子立刻進入情境之中，先是憤怒地控訴“李艷雪”——莉莉絲的真名，如何勾引自己的丈夫，如何讓丈夫疏遠家庭和子女，接著說自己忍辱負重為了家庭付出多少卻受到這樣的對待心灰意冷生不如死，最后就是愛的呼喚……這是觀曉月非常熟悉的三部曲，平均每三個嘉賓就會有一個，這也是觀眾們最喜歡的套路。 

　　自始至終，莉莉絲都像是被冰封了一般，端坐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表情全無。主持人幾次提示她，有沒有什么要辯解的，她都搖搖頭。 

　　一直到那個妻子把所有的話都說完，所有的控訴、委屈、痛苦都傾倒出來，主持人打算說幾句不痛不癢的結束語時，莉莉絲突然站起來，端起面前的杯子，走到那個妻子面前，將一杯水從她頭頂澆了下去。 

　　所有人都懵了。 

　　觀曉月在耳機里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之后，聽到莉莉絲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兩清了。”那個妻子破口大罵起來，而莉莉絲轉身走了。 

　　現(xiàn)場又陷入了混亂之中。 

　　莉莉絲去廣州之前，約觀曉月見了一面。 

　　火車站的KFC，兩個洗盡鉛華的女孩，面面相覷地看著對方，突然就笑了。 

　　一個中號的行李箱，一個雙肩包，莉莉絲自嘲地笑著：“我在這里呆了五年，就這點兒家當，好的什么都帶不走，壞的倒是存在心里一堆。”觀曉月幾乎不怎么認識不化妝的莉莉絲，她皮膚很白，眼睛并沒有從前那么大，“如果不好混，你就再回來……”莉莉絲苦笑道：“這個城市哪里還有我的立錐之地？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不會比這幾年更差了對嗎？”那些錦衣玉食，那些花天酒地，那些慵懶的下午和專屬的私人包間，那些閨蜜小聚，在專賣店里肆意刷卡的時刻，到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場噩夢。

　　莉莉絲告訴觀曉月，她前些日子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被他們兩口子抓去了醫(yī)院強行做了流產，這次霍志華的老婆還特意打電話給莉莉絲的父母讓他們記得看節(jié)目，就是想趕盡殺絕不讓她再有任何臉面在這座城市待下去�！拔铱隙ㄊ清e了，但是他們兩個人也未必比我高尚，比我還要惡心�！彼�冷冷地說。 

　　觀曉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莉莉絲，最后她只好告訴莉莉絲一個秘密，這是她以為能安慰她的一種方式，“小蝦的那個前男友是我的初戀，19歲那年，我為他自殺過，我胳膊上的那道疤不是被樹枝劃傷的，而是，刀痕。我沒有什么好的家庭背景，更沒有什么成功的職業(yè)經歷……” 

　　莉莉絲突然抱住她，肩膀一聳一聳的無聲抽泣。 

　　30歲那年，觀曉月終于當上了制片人，開始帶人做節(jié)目，也開始愁容滿面地到處找創(chuàng)意，找嘉賓，每一期節(jié)目播出后都睡不好，第二天一早就跑去催著同事拿收視率數(shù)據(jù)報告。 

　　她依然是這個城市里最普通不過的人，許久之前買的那只包，她一直在用，打算至少用十年；她岌岌可危的感覺越來越少，她認真地吃飯，認真地生活，她想在一座城市立足有什么難？不就是吃飽飯，有份工，把自己安頓好嗎？ 

　　回老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人談論她在電視臺的工作了，他們開始問她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要孩子，老大和老二打算岔開幾年？都30歲的人了，早該結婚生娃了！ 

　　她習慣性笑一笑，聽著，放下，忘記。不再把那些壓力背在肩上，也不再把命運寄托在不切實際的夢里，她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過年回家，她破天荒地去參加同學聚會，羅奇沒去，她沒覺得失落，也沒什么感慨。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除了他，自己還有很多很多想要擁有的東西。而他，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有些東西，當你不那么在意的時候，也許就會不期而至，比如愛情。 

　　她最大的煩惱大概就是，是否要答應崔宇的求婚。 

　　她還沒有想好呢，想清楚了再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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