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才做什么都要結(jié)伴而行
我們樓下的廣場舞正在如火如荼進行中,一會兒是《火火的姑娘》,一會兒《今夜舞起來》。由于我是個很隨和的、很能抗干擾的人,基本可以鬧中取靜。但我妹就不行了,她抓耳撓腮地從房間走到陽臺,又從陽臺走到書房,在大媽阿嬸們一會兒拍手一會兒跺腳的全情投入中,她到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一條信息:“如果我將來有一天也加入廣場舞隊伍,你們一定要把我拉回家!”可是她有幾個朋友馬上留言:“我們已經(jīng)是隊伍中的一員了!
我也覺得我妹太不合群了,等我老了,我就愿意加入這支隊伍中,白天一起吃喝玩樂,晚上一起跳舞,多么充實的老年生活!褚欢ㄊ锹牭搅宋业男穆暎谑桥扇藖硖崆白屛腋惺軓V場舞蹈隊的氣氛。這是兩位鄰居大媽,她們在公車上一路憤憤然地講述兩支廣場舞蹈隊爭場地、爭演出機會的內(nèi)幕,聽到最后甚至發(fā)現(xiàn)兩支舞蹈隊由于男隊員緊缺還在爭老頭,幾乎可以寫個電視劇呢。
我再次感到,集體就是江湖,集體就是力量。據(jù)說這幾年廣場舞之熱門,到了有人用“社會洪流”來形容之的程度,據(jù)說有華人舞蹈隊在紐約布魯克林日落公園遭到附近居民報警,原因是擾民。—對,很多人都對廣場舞隊員的擾民提出批評,但我覺得廣場舞之所以會成為“社會洪流”,還是出于人對集體的依賴。
一個人默默地繞著墻根跑步難道不能鍛煉身體?但那有什么樂趣呢?
對集體的需要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誰都知道在集體里會有爭風吃醋和鉤心斗角,但仍然需要這個集體,仿佛是為了身處人群之中的安全感。像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她們在團隊中,有付出、有摩擦、有展現(xiàn)、有交流、有比較,一顆老心,得到多少滋潤,真的不是鍛煉身體那么簡單的事。
我斗膽猜測,傳銷集團之所以能如此大規(guī)模地洗腦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利用了其成員的集體依賴癥。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加入傳銷組織的人純粹是出于財迷心竅,慕容雪村就此題材寫過一本書,詳盡描述了傳銷人員的貪婪和愚蠢。
對錢這件事,我的看法是,如果你直接給我一百萬,我當然太愿意了。但如果你給我畫一個餅,讓我背井離鄉(xiāng)呆三年然后再給我一千萬,我覺得正常人都很難答應。這個事情如果只用貪婪和愚蠢來解釋,始終還是令人困惑,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怎么會不約而同、如有神助地蠢成那個樣子。
前年,我就目睹了身邊朋友被卷入傳銷組織。多年老友,知道她絕非被錢沖昏頭腦的人,再說,她原來的工作收入不低啊。據(jù)說她們的團隊里,像她這樣的案例也不少。最令我感到意外,也與慕容雪村所寫略有不同的是,她們那一堆人,在傳銷窩里面,心情很好,完全不苦逼,半年胖了十斤。
他們?nèi)投加邢薅ǖ南M價格,吃得肯定談不上多好,胖起來的這十斤,完全是拜找到組織、心情愉快所賜。
傳銷組織的每個成員,都背井離鄉(xiāng),與各種隨機分配的事業(yè)伙伴,出于“同一個夢想”住到一起。每天過著紀律嚴明、同吃同住、朝夕相處、與外界極為隔絕的生活,馬桶里煮對蝦,臭也一起,爛也一起!巴饷妗鄙鐣䦟λ麄兊呢撁婵捶ǎ瑓s使他們尤如眾叛親離的愛偶,越發(fā)相依為命地團結(jié)。
他們告訴每一個隊員,我們干的是一件正確的事,只是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得不忍受各種委屈和誤解,這正是考驗你心性和智力的時刻?傆幸惶煺嫦啻蟀祝菚r,你受到的苦,都有加倍的甜的回報。只要想到這么悲壯的事實,每個傳銷人員,心里仿佛都有一雙淚水模糊的眼睛。
在傳銷組織中,所有的隊員(也稱事業(yè)伙伴),都是相親相愛的,充滿了各種人際美好。前輩們,也就是上線們,最常說的、最為驕傲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這里”,人際關系的單純和美好。“為什么大家能這么單純呢?因為在這里沒有利益的競爭,大家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在一起!
我想,人們在判斷傳銷的魔力時,也許忽略了這種集體生活的蠱惑!霸谶@里”的很多人,也許都在“外面”感受到單槍匹馬的孤獨和空虛,或者內(nèi)心依賴集體但又感受過被集體排斥的痛苦,感受過求而不得的失落。
法國心理學家勒龐在著作《烏合之眾》中指出,群體中的人大腦功能是處于停滯狀態(tài)的,最活躍的是脊椎神經(jīng),所以群體行為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他提到一個心理學實驗,心理學家達維曾經(jīng)將一群人召集在一起,甚至包括英國最著名的科學家,他讓這些人親自檢查了實驗所用的物件,并按其自身意愿做了標志。然后,達維先生當眾演示了一場靈魂現(xiàn)形的過程。最后,在場所有人都認為確是靈魂現(xiàn)形,但實際上,這只是達維先生的簡單騙局。勒龐說,這就是群體中的“智力泯滅”,即殘存的智力品質(zhì)被反噬。
所以,在集體中,你是否能相信自己?這件事,比當你孤單一人時,更有難度。
容我武斷地得出結(jié)論,對集體的依賴程度與智商是成反比的。因為在集體中,人通常只能表現(xiàn)平均值的智商,為了與其他人取得對話和溝通的方便,往往是“就低不就高”的,因為“低”可以就,而就“高”則心有余力不足。這個過程,任何有創(chuàng)造力、珍惜創(chuàng)造力的人,都會本能地感到集體的扼壓。
高智商的人都是只身來往、事了拂衣去的,庸眾才是上個廁所也要結(jié)伴而行,浩浩蕩蕩。
但是,也有人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鼓勵、互相感動而獲得成就感。我那個加入傳銷的朋友就是如此,她迷戀于為他人付出、為集體犧牲的機會。據(jù)說,他們集體遷徙時,有先驅(qū)部隊先到一地,吃方便面睡地板,身體不好也跟著裝修工一起加班加點,只為大部分的其他隊員可以準時進駐。她覺得這非常感人,她愛這樣的集體。
一個人如果把成就感,寄托在感動他人或者被他人感動之上,那實在太危險,必定要出事。感動這東西,聽著是很好,但在生物學上,一個熱淚盈眶的人,又能有多少余力去思考真相呢?看到真相、反高潮都需要非常尖銳的判斷力,而鼓吹美好、渲染感動則多么容易,簡直只需要腎上腺素。
人在很多時候,都不如王小波筆下那只特立獨行的豬。王小波說,他活了四十歲,除了那只豬,還沒見過誰敢于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跋喾矗业挂娺^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王小波說的可能還是客氣了點,還有一些人,被設置了之后不但安之若素,還深為感動。
集體的可怕,除了前面所說的“智力泯滅”,還在于它的“暴力性”。就像勒龐所寫,獨立的個人絕沒有勇氣去洗劫一家商店,但是群體則不然,群體是沒有負罪意識的,群體“天然合理”,他們的數(shù)量決定了這一點,數(shù)量就是真理,當群體中的任何一人融入其中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天生正確和合法,并意識到這群體的絕對數(shù)量賦予人的力量。
—這不僅能解釋很多傳銷分子在加入傳銷組織之前,是極為老實守法甚至善良懦弱的人,也能解釋廣場舞蹈隊在廣庭大眾下喧囂時毫無不安。
勒龐刻薄但又無疑很準確地說,假如我們把不計名利、絕對服從、勇于獻身真實或虛假的理想算成美德,那么毫無疑問,群體必定是最具備這種美德的人。在這一方面,群體中個人所達到的水平,即使最聰明的哲學家也難以望其項背。
話說回來,跳廣場舞的大媽和搞傳銷的人群肯定不能相提并論。除了高智商的獨立知識分子以外,有集體生活的老人,絕對要比沒有集體的老人快樂,他們年輕的時候就是普通群眾,老了以后只求健康長壽,談獨立精神與對集體的反思這件事太不現(xiàn)實了。除開擾民這個因素,廣場舞還是利大于弊。
活在世上也沒有誰能真正脫離了集體,我也曾經(jīng)對我身處的某個集體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些感情是生活的最外層,與心智無涉。從廣義來講,所有的人類就是一個集體,身在其中的任何一員,都無法狂妄地說:我不需要集體!叭魏稳说乃蓝紦p害了我,因為我與整個人類相關。不需要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喪鐘就是為你而鳴!奔词刮掖藭r寫文章反集體,又何嘗不是希望這些文字,能影響一點點的人群,而我所期望的人群,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形的集體。
敢不敢驕傲地寒酸
我有幾個特別要好的朋友,都有強悍的金錢觀。吾友許多多,推崇亦舒金句“沒有愛,有許多許多的錢也好”。她說人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錢可以解決的,而錢解決不了的則屬于命運的范疇,操心不了。另一位朋友金山山,她的代表言論是:“事實上掙錢多少往往能看出一個人素質(zhì)和能力的高低,你看任何行業(yè)只要收入高的,肯定吸引了絕大部分的聰明人。”
我覺得她們的言論既穩(wěn)準狠又真實大氣,自然是比虛與委蛇的假清高者強。但是我心里總有一點不安,起因首先是我很窮,按金山山的標準,屬于能力不足的人群。但她要是看不起我倒也罷了,問題是她和許多多一樣,對我有一種對自己人才有的擔心。比如有時候我和許多多談人生,說到興起,她抽口煙:“紙媒都不行了,你有沒有想辦法?”她在煙圈后面憂慮地看著我。
“我有辦法多賺點錢的!”我指天畫地地保證,內(nèi)心感到很溫暖。自從我媽去世之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類似的眼神了。
金山山呢,有時候她會聊到誰誰生活狀態(tài)窘迫,然后推人及己,一副后怕不已的樣子,仿佛慶幸我們不至于此。我都不忍心把真相告訴她:其實我覺得我也和那誰誰差不多。
時代變了,談錢不可恥,不談錢才可恥。因為有可能是自欺欺人,有可能是無能,更有可能是虛偽。
不過,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比我還窮,比我還寒酸的朋友。這件事,我認為值得寫寫,值得寫的不是她的窮,而是她的寒酸。窮是一種客觀處境,而寒酸則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不,我想說,寒酸,這個表面看來被賦予貶義色彩的詞,其實可以成為一種美學境界。
我們是在一個會議上認識的,稱之為宋勇氣吧。會議開了幾天,昏昏欲睡,剛好手機信息一響,發(fā)工資了。我一看,“您尾號×××的儲蓄卡賬戶于×××收到工資3560元,活期余額為4850.24元!币驗槲覀儙滋靵沓3U務摷埫娇焖赖脑掝},所以我順便把這條信息遞給旁邊的宋勇氣看,以做佐證。她看了很有同感地說,她的情況與我不相上下。為配合這窘迫的收入,我們進而比賽誰的生活狀態(tài)更寒酸。
除了和我一樣,用按鍵手機、出門盡量步行、不購物不飯局之外,她說她不打算買房。多少件衣服才能換一套房?于是我被打敗了。四十歲、拖家?guī)Э诘闹袊耍缒闼,幾乎都把買房當成某種生活宗教,即使有房的也處于焦慮之中,事實上一套房都沒有的人極少,而宋勇氣顯然對此深感坦然。瞬間,我感到自己變成了許多多和金山山,也開始在廉價茶水的水蒸氣后面,憂慮而費解地看著她。
我問她:“你覺得自己是窮人嗎?你怕不怕貧窮?”這個話題對于剛相識的人來說有點不禮貌,但考慮到我們談話至此,已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另當別論。
她說:“誰真的不怕窮呢?如果家里人吃不飽,孩子讀不上書,老無所養(yǎng),還叫他不要怕窮,那肯定是不現(xiàn)實。但像我們這類人,生活是有基礎品質(zhì)的,有就業(yè)、閑暇、閱讀、交際,孩子能讀書,生病能看病,只是衣食住行都要節(jié)省,只能買必需品,不能買奢侈品,我們這種不是絕對貧窮,而是相對貧窮,所以,不害怕!
“房子不是必需品嗎?”我跟她確認。
“對,不是。”她說,“房子是這個時代的‘必需品’,不是真正的必需品,也許是經(jīng)濟的陰謀。”
涉及經(jīng)濟的話題有點超出我的智商,于是我停了下來。與其說我被她說的內(nèi)容說服,不如說被她的態(tài)度折服。她咋能比我更不怕寒酸呢?她對貧窮的定義的底線,咋能比我還低呢?但我又隱隱覺得她有道理。事實上人們對錢的態(tài)度不但與欲望糾結(jié)在一起,還與“體面”糾結(jié)在一起。
有時候我們表面上害怕的是貧窮,事實上是害怕不體面,這是多數(shù)人不能欣賞寒酸的原因。
于是宋勇氣還跟我講到一件事。有紀錄片講到,法國有一批年輕人專門撿超市扔掉的食物吃,并計劃這樣過一生。這批人肯定不是乞丐,他們出于什么原因,有多種。有可能是反對社會浪費,還有可能,我猜是對“體面”這種事物給出一種嘲諷的定義。
大師和圣人,是屬例外的人群。他們得到異于常人的標準,寒酸也好,貧窮也好,都天然地擁有了美學價值。然而普通人的勇氣,比如那群遙遠的法國年輕人,比如身邊的宋勇氣,他們對物質(zhì)的低欲,對寒酸的坦然,則更令人起敬,也更值得玩味。我能猜測他們的后盾,那是物質(zhì)無法否定的其他追求。而這就是生而為人最奇妙的所在。
在物質(zhì)帶來的匱乏感之外,他們早已有別的途徑,可以獲得更多的生活,像文學大師加繆所說那樣去“生活得最多”。這個途徑,也許是藝術,也許是孔子說的“道”,更可能是超出我們的想象力的,總之必定是人世間最有力量的事物─這些驕傲地寒酸著的人,他們擁有這種事物。
所以我重新想到孔夫子那早被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鞍藏殬返馈闭。孔子和子貢交流金錢觀,子貢說,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說,這樣固然不錯,但還不如“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子貢說的是行為修養(yǎng)的問題,是應如何對人;孔子的回答則比他更進了一步,他的重點從“行為”轉(zhuǎn)到了“內(nèi)心”,從“怎么對人”轉(zhuǎn)為“怎么對自己”。
孔子的話中,最令人感動的是那個“樂”字!柏毝鴺贰敝员粡娬{(diào),正是因為多數(shù)時候貧窮容易不快樂。
貧而樂的可能性,無非來自兩種。一種是,他們得到關于幸福的更好的想象力,獨辟了另外的蹊徑,輕巧地繞過了物質(zhì)的關卡。另一種是,他們無感于約定俗成的標準,不恐懼尚未到來,或許永不到來的貧窮,不預支尚未到來,也或許永不到來的艱難。
歸根到底,我只是害怕我們還沒有窮死,就先被對貧窮的害怕給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