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機深沉的遣詞用字,
不必弄臟自己的手,
也能殺人辱人。
羞辱地位相當?shù)娜耍?/p>
乃人生一大樂事。
──法國幽默大師皮埃爾·德普羅日(Pierre Desproges)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該當受此懲罰?
人生有些際遇令人振奮,激勵我們付出最大努力;也有些令人震撼,甚至會摧毀一切。通過精神虐待,一個人真的有可能毀掉另一個人,將之稱為精神謀殺也不為過。相信每個人都見過某種形式的精神虐待行為,他們發(fā)生在男女、夫妻、家人之間,以及職場、社交或政治活動中。面對這種間接形式的暴力,我們的社會往往視而不見,常以包容為借口,對其罪行默不作聲。
精神虐待的危害,很適合作為電影或驚悚小說的主題,如1954年法國導演亨利-喬治·克魯佐(Henri-Georges Clouzot)所拍攝的《惡魔》(Les Diaboliques,1955年)一片,便引起極大反響。大眾都很清楚電影與小說中的虐待屬于人為操控,但一回到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我們卻三緘其口,不愿多談。
法國導演艾汀·夏帝耶(Étienne Chatiliez)執(zhí)導過一部電影《達尼爾阿姨》(Tatie
Danielle,1990年),描述一個老婦人如何在精神上折磨周圍的人,讓觀眾感到饒富興味。她先是把家中年邁的女管家惡整到意外死亡,觀眾則會想:那是女管家自找的,誰
叫她太順從了。接著達尼爾阿姨又把壞心眼轉向接她去住的侄孫一家。侄孫和侄孫媳竭盡所能取悅她,卻沒想到他們越是巴結,姑婆越是虐待他們。
達尼爾阿姨使出施虐者慣用的伎倆,講起話來指桑罵槐、含沙射影,還經(jīng)常說謊欺騙,以言語羞辱他人,讓人無所適從。令人訝異的是,受虐者對于這種操控渾然不覺,還努力地想要了解姑婆的行為,甚至懷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我們到底做了什么,讓她這樣厭惡我們?達尼爾阿姨不會亂發(fā)脾氣。她的態(tài)度雖然冷漠刻薄,倒也不至于激起周圍人與她對抗,只是三不五時地耍些小手段,讓人困惑不安,可也別想抓到她什么把柄。她的段數(shù)很高,輕而易舉就能顛倒情勢,以受虐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而令她的家人成為施虐者:是兒孫輩遺棄了82 歲的老人家,把她孤零零的丟在公寓里,只能靠狗食維生。
在這部幽默的電影中,受虐者的反應并不激烈,現(xiàn)實生活中很可能也是如此;受虐者希望自己的善意能夠軟化施虐者,但事與愿違,太多善意反而變成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挑釁。最后,唯一獲得達尼爾阿姨青睞的是新來的女管家,兩個人棋逢敵手,只有女管家才制得住她。一段近乎和諧的關系由此展開。
如果說這位老人家把我們逗樂并觸動了我們的某種情緒,那是因為我們覺得她吃過很多苦頭,所以才會心那么壞。我們像她的親人一樣同情她,而她也像操控親人一般把我們耍得團團轉。電影中可憐的受虐者好像笨得可以,完全不值得同情。達尼爾阿姨的行為越過分,侄孫夫婦就越是對她客氣,而觀眾和達尼爾則都覺得他倆真是叫人受不了。
但這些都無損于以下事實達尼爾阿姨的所作所為的確屬于惡意攻擊。這種攻擊來自于不自覺的破壞心理,指一個或幾個人針對特定對象懷有或隱匿或明顯的敵意;不論如何解讀,其對象都是具體、真實的目標?此茻o害的字眼、指涉、推論以及非語言的暗示,確實有可能讓一個人惴惴不安甚至崩潰,而周圍的知情者則通常不會過問。施虐者犧牲受虐者來壯大自己,并把出問題的責任推給對方,以避開自己內心或精神上的沖突。如果責任在對方,那么就是別人的問題,自己就不會覺得不對、內疚或痛苦。這是精神虐待的特征。
每個人都有可能出現(xiàn)這種不當?shù)男袨椋俏ㄓ虚L期且不斷重復發(fā)生,它才具有破壞力。任何精神正常的人在某些時候,例如憤怒時,都不免會有虐待行為,但同樣也會表現(xiàn)出其他的行為模式(歇斯底里、恐懼、沉溺,等等),事后還會對自己的反常行為感到相當驚訝并質疑。施虐者卻是以一貫的邪惡方式虐待別人,并固執(zhí)地維持這種特定形式的關系,不容許有絲毫動搖。即使他虐人的本性一時不被察覺,也終究會在脫不了干系的情境中顯現(xiàn)。然而,他絕無可能自我懷疑。這種人為滿足自身對獲得欽慕和肯定的無盡需求,一定要以貶抑他人的方式來維護自尊,繼而握有權力。由于他們不在乎與他人的關系,也就不會有同理心,也不會懂得尊重別人。而尊重的意思是,重視他人身為人的價值,并知道我們可能帶給別人的痛苦。
反常的虐待心理令人好奇、著迷,也讓人感到恐懼。我們想象施虐者天賦異稟,總能扮演贏家的角色,因此有時不免心生羨慕。他們確實懂得自如地操控人心,在商業(yè)或政治領域中占上風。但我們也有所畏懼,因為直覺告訴我們,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會比對抗他們更有好處。世上最令人羨慕的就是那些享樂人間、無憂無慮的人。我們不會在乎顯得軟弱無能的受虐者,并且在尊重他人自由的偽善氛圍中,對可能導致嚴重后果的情況視若無睹。事實上,這種容忍使得我們不會去干涉他人的行為和意見,即使其看起來超過道德底線或者需要商榷,而且我們也在不明所以地縱容著掌權者羅織謊言的行為。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什么才是我們可接受的底線?會不會因失去原則和界線而冒助紂為虐的風險?對此,我們漠不關心。真正的容忍是以明確的界線為先決條件的,同時也需要檢視及衡量其價值觀。精神虐待卻是在另一個人的精神領域設下陷阱,并因當前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姑息而得寸進尺。今天這個時代拒絕建立絕對的行為規(guī)范,一旦判定某種操控的行為屬于虐待,就會設定限制,可是社會認為判定虐待就等同于審查。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道德與宗教約束,而在過去,這些約束構成的禮儀準則讓我們可以說:不得如此!如今,我們只在隱情曝光、經(jīng)媒體渲染擴大后才會義憤填膺。公共權力不再遵循一定的行為框架進行規(guī)范或處置,而是推卸責任,要原該由它們去引導或支援的人自負責任。
甚至連精神科醫(yī)生都對使用虐待一詞有所遲疑,即便用了,也只會表達他無力介入,或者對施虐者的手法感興趣。精神虐待的定義本身便受到某些人的質疑,他們寧可使用泛指一切的精神病態(tài)(psychopathy),把所有他們治不了的病都歸入其內。但是,精神疾病不會導致虐待,虐待源于不帶感情的理性,再加上無法把他人當作人來尊重的態(tài)度。某些施虐者的罪行會受到批判與法律制裁,但大多數(shù)施虐者卻利用魅力和適應力在社會上找到出路,而留下一堆受傷的靈魂和痛苦的生命。不論在醫(yī)學界、法律界還是教育界,我們都曾被施虐者所愚弄,但他們卻裝作受虐者而蒙混過關。他們假裝符合我們的預期,使我們更好騙,讓他們有違常理的感受獲得肯定。當他們之后為追求權力露出真面目時,我們就會感覺遭到背叛及羞辱。某些專業(yè)人士不愿揭發(fā)施虐者的原因即在于此。當精神科醫(yī)生們相互告誡:小心,此人是個惡性的虐待狂!言下之意就是:此案可能有危險。又或是在說你我的幫助無濟與事,
然后放棄幫助受虐者。診斷一個人為惡性,當然是很嚴重的事,通常僅限于連精神科醫(yī)生都難以想象的極度殘酷行為,如連續(xù)殺人的罪行。不管是討論連續(xù)殺人還是惡性虐待,重點都在于其行為的掠奪性:奪取他人性命。惡性一詞令人震驚而不安,它相當于一種價值判斷,但精神分析師拒絕做出這種判斷。然而,這是坐視虐待行為不管的充分理由嗎?不判定虐待行為只會造成更嚴重的損失,因為受虐者等于被棄之不顧,對虐待攻擊將毫無招架之力。
以我在心理治療方面的執(zhí)業(yè)經(jīng)驗,我聽過許多病人受虐卻無力自衛(wèi)的案例。我在后面會提到,施虐者會先使受虐者失去行動能力,以防止任何可能的反擊。缺乏防衛(wèi)機制讓受虐者無法理解自己面對的是什么狀況。為了讓受虐者和潛在的受虐者不落入施虐者的精神圈套,我會在本書中分析,攻擊者與其獵物間的虐待關系是如何形成的。
受虐者尋求幫助時往往不得要領。精神分析師常常會建議他們,針對所遭受的虐待攻擊,評估自己該負哪些自覺或不自覺的責任。精神分析通常只考慮內在精神狀態(tài),即個人腦海里發(fā)生的事,而不會去評估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因此精神分析把受虐者視為受虐待行為為的共犯,不把他的困境當一回事。又由于前面提到的,專業(yè)人士吝于指明施虐者與受虐者,所以分析師甚至可能加重受虐者的崩潰過程。在我看來,傳統(tǒng)療法并不足以幫助受虐者。我在本書中會推薦更合宜的方法,特別是針對精神攻擊和虐待的案例。
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把精神虐待者送上法庭(他們往往太懂得替自己辯護),而是要大家記得他們可能造成的傷害與危險;記住這些事實,可以幫助現(xiàn)在和未來的受虐者保護自己。即便這種形式的攻擊被合理地視為(對抗精神異;驊n郁癥的)防御機制,也不能免除精神虐待者的罪責。有些看似無害的操縱技巧,會給受虐者留下因遭人愚弄而感到痛苦或羞憤的后遺癥;有些更嚴重的操縱會影響受虐者的核心人格,導致災難性的后果。精神虐待者直接危害的是受虐者,間接成為周圍人罔顧道德的標桿,他們會以為一切都沒什么大不了,甚至相信犧牲他人、任意妄為才是常態(tài)。
身為被害人學(victimology)的研究者,我并不會在本書中討論有關虐待本質的理論,而是堅定地站在遭到虐待的受虐者這一邊。被害人學最近才成為心理學的一個分支,原本屬于犯罪學。它解析受害的原因、過程、結果,以及受虐者的權利。愿意幫助受虐者的專業(yè)人士,如受過急診訓練的醫(yī)生、精神科醫(yī)生、心理治療師和律師,都可以考慮去讀個被害人學的學位。
經(jīng)歷過例如精神虐待等精神攻擊的人,是千真萬確的受虐者,因為其心理狀態(tài)已多多少少地被永久改變了。就算受虐者對精神虐待的反應促成了與施虐者持續(xù)不斷甚至表面上看似對等的關系,我們也不可忘記,受虐者是受制于自己無法負責的狀況的。無形暴力的受虐者去看精神科醫(yī)生時,通常是為了治療跟自身有關的問題,如精神壓抑、缺乏自信或決斷力;也可能是藥物治療無效的長期抑郁,或是可能導致自殺的嚴重憂郁癥。這類病人有時會抱怨伴侶或周圍的人,但是他們似乎不清楚,有股可怕的隱蔽暴力正威脅著自己。
這種精神混亂的狀態(tài),可能會造成連精神科醫(yī)生都看不出暴力問題客觀存在的情況。類似情況有一個難以言說的共同元素:即受虐者雖然知道自己很痛苦,卻實在想象不出自己到底遭受過什么暴力與虐待。有時他們也很疑惑:是不是像別人所說,是我自己想太多?
因此,即使他們敢于抱怨自身遭遇,也覺得無法說清楚,于是認定會被人誤解。
我刻意選用惡性虐待者和受虐者等詞語,就是因為這類案例是隱而不現(xiàn)卻真實存在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