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是滿族人。據(jù)說滿族是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極具語言天分的民族。北京話,對滿族人來說本來是一種“外語”,但他們用不到三百年的時間把這種“外語”發(fā)展、豐富,成為今天全中國使用的普通話的基礎(chǔ)。老舍的語言天賦也得之于他的民族基因吧。
宗月大師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xué)。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教我去上學(xué),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xué)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xué)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面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荒來荒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學(xué)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學(xué)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并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昂⒆訋讱q了?上學(xué)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學(xué)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華麗,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臉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xué),學(xué)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xué)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條不體面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xué)。學(xué)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廟里。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里,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xué)校是在大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圣人的牌位。學(xué)生都面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墻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jīng)》。我于是,就變成了學(xué)生。
自從作了學(xué)生以后,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zhuǎn)入公立學(xué)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chǎn)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只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chǎn)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么財產(chǎn)也沒有了,只剩下那個后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diào)整他的產(chǎn)業(yè),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chǎn)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墒牵豢先フ埪蓭。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chǎn)?墒牵蒙。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xué)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xué)校,我去作義務(wù)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diào)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只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么熱心,那么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只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zhàn)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xué)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xí)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jīng),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F(xiàn)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xué),他有多么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xué)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qū)除出來。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chǎn)去救濟苦人。廟里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zé)任是要擴充廟產(chǎn),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chǎn)業(yè)的廟里作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
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yè)。他窮,他忙,他每日只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么洪亮。他的廟里不應(yīng)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lǐng)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jīng),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里,但是他并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jīng)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里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會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里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jīng),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鹪岷,人們在他的身上發(fā)現(xiàn)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xué)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苦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zhì)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xiàn)在我的確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lǐng)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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