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穎隨筆自選集,收錄十多年來的珍貴文字。對文學、對藝術、對人生,朱文穎都有她獨特且敏銳的認識。她筆下的南方,需要我們花上一生或更久的時間,去原諒,去接納,去擁抱,去重新與之相遇。
朱文穎隨筆自選集,窮盡所愛,道出生命里的肺腑之言。
李敬澤、金宇澄、張莉、李修文聯(lián)袂推薦,一封寫給南方的情書。
這是一位寫作者的真摯獨白,一場回歸寫作本身的精神之旅。于字里行間,遇見你自己。
朱文穎說:“你什么時候遇到自己,什么時候你就站直了!
朱文穎,女,生于上海,已發(fā)表小說130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戴女士與藍》《高跟鞋》《水姻緣》《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等。小說入選多種選刊選本,并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譯本。曾獲《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2005年由“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評選為首屆“年度青年小說家”,F(xiàn)居蘇州。
十年十一章
1.歲月
“二十出頭的時候,覺得三十歲是個可怕的年齡。三十歲的女人太老了。老得都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了!
這個曾經(jīng)非常真實的想法,在三十歲真正到來時突然忘記了。而且很長時間不再想起。然而四十很快就在眼前了,就像有誰說過的—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會減緩下來,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進—我突然明白,其實歲月已經(jīng)停下來了。在某一個我并沒有特別在意的時刻。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再讓我擔憂或者恐懼。而那個曾經(jīng)非常真實的想法,也不僅僅成為了一個笑話—我明白,它其實并不是說的這個。還有其他的意思。它存在在那里,并且另有深意。
深夜與同事寫作的女朋友聊電話。你一言,我一語。我們突然都意識到一個問題:現(xiàn)在寫東西的時候,怎么就只能看到人性的陰暗面了?怎么就完全看不到古典精神呢?以前古板而有道德律的人,怎么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蝴蝶成了標本了……
我喜歡這種有趣的、突如其來真誠的談話。我也喜歡這種愛恨交織、糾纏不清的狀態(tài)。
一片沉默里的寬廣。
要么潛入深流。要么可能會有重要的事情發(fā)生。
一位異國的藝術圈朋友寫信給我:“我認真看過你給我的文本,其實最大氣的文字:樸素,不賣弄,沒有多余的字?茨阈≌f不入,是人有意為文,看看官眼色呢。別有心思能不亂懷么。不為朱文穎寫,為樸素的心和熱愛。無私說出來有力呢。”
十年前聽到這樣的話我會不高興的。因為十年前畢竟還是年輕。十年后的今天我大致可以知道他在說什么。比如說仍然是這位朋友說的話——
“取其‘中’(會不會是中庸的中)?我以為文字是要偏鋒的(刀鋒的鋒),我以為你是很冷的任女性的格(品格的格。意思是貴格的鋒刃)……”
除了歲月教會我一些博大精深的沉默,以及小如細微顆粒狀的智慧,老天保佑,我還沒有完全麻木。我突然警醒起來。會不會不知不覺地,我正在漸漸成為一個僵化的、在寫作上循規(guī)蹈矩的作家?就像城里人長期缺鈣一樣,就像某些從童年一腳跨入成年的人群一樣?
一個從沒有經(jīng)歷過青春期種種危險的人,是多么可惜。而一個失去了比自我更為強烈、貫穿在表現(xiàn)中類似于青春期沖動的創(chuàng)作者,又是多么可怕呵。
真實的寫作,其實是需要失去理智的。需要失控。真正的失控。只有這樣,人才有勇氣道出真?zhèn),寫出如履薄冰的東西……這和戀愛其實是一樣的。沒有這個基礎的東西,華彩的部分,生命的極致永遠都不可能出現(xiàn)。
所以說,我渴望危險?释欠N類似于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期的危險。我等待那種支撐生命與寫作的飽滿的情感、真摯的危險……我等待它們,歸來。為了更好地活著,而不僅僅是寫作。
有時我甚至想,為了找回那種生命的感受,我甚至可以放棄寫作——歸根到底,寫作只是從生命年輪中生長出來的一枝花草。只是歲月臉上長出的小小斑點、是歡顏以及漸漸老去的深刻的紋路。如此而已。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2.是什么把你帶到這里來?
我不斷勸告那些跟我學編劇和導演的年輕人,必須去審視他們自己的生活。不為寫書或劇本,而是為他們自己。我常對他們說,試著想想你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使得你會坐在這里,在這張椅子上,在今天,在這么多人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把你帶到這里來?你必須知道這些。這是起點。
我試圖領悟是什么把我?guī)У搅巳松倪@個點上,因為沒有這種真誠、徹底及無情的分析,就沒有故事可講。如果你不懂自己的生活,那我想你也不會明白故事中那些人物的生活,不會明白別人的生活……
我的閱讀很不系統(tǒng)。我曾經(jīng)很想讓它系統(tǒng)起來。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對于我來說,有些知識與話語,任憑努力卻仍然過目就忘。它們完全不能進入我的心里。而另外有一些,像天邊的風一樣,不知不覺它們就來了,不知不覺就落到了我的心里,再也不走了。
比如上面那兩段話。波蘭著名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說的。我覺得就像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在某一天的下午或者黃昏……他就坐在我的對面,就那么隨意地說了兩句。然后又說了兩句。我甚至能看到當時光線的波動以及窗外細微的風聲。
所以我覺得我有點想明白了。我不怕成為一個沒有太多知識的人。因為我只學習與我生命有關的那一部分知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一定是窄的。
那些一路走來的朋友,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再次談起寫作。不像當年那樣意氣風發(fā),志得意滿……知道了生活與寫作的艱難,知道了自身的限制,知道了難以言明甚至自己也還理解不了的人情世故……但其中隱約卻有一種生命在不知不覺中給予的質感。它更沉著。更扎實。更讓人信服。因此它也更接近寫作最為本質的粗礪堅硬的狀態(tài)。
對于它的愛,我們不再輕易說了。
不思量,自難忘。
有個寫詩的朋友,他說過一段讓我難忘的話——
“我相信真正的詩歌寫作,不是表達了什么,而是一種什么東西的秘密到達,這種到達,絕不是詩歌到達了寫作,是你到達了你生命本身!
對于寫作,我們有時候真是想多了,想復雜了,想得自己都不
知道該怎么辦了。或許寫作歸根到底其實是簡單的。寫作,其實就是你到達了你生命本身。所以這十年里面,有很多小說其實是不必要寫的。沒有激情,出來的文字必定一塌糊涂,必定是與生命擦肩而過甚至背道而馳。但是這十年或許另有秘密……它是艱難而曲折地尋找起點與自我的過程;蛟S,就在不遠的前方,我們終于與真正的自己相遇。而在創(chuàng)造中——
你什么時候遇到自己,
什么時候你就站直了。
還要什么呢?這就足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