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行旅00

　　歲月·行旅——《耶魯札記》自序

　　雪滿千山行獨(dú)夜，聲喧九域守荒晨。

　　——《甲子雜詠·三》仿佛是人世萬千因緣里的一次偶遇——這本書，以“耶魯札記”命名，卻一個不小心，又觸碰到一道人生與哲學(xué)的大哉問了。

　　“行旅”，即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這，確是中西哲學(xué)、宗教與科學(xué)的一個終極性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據(jù)聞，墨西哥國家博物館門前，就刻著這么一道銘文：“人啊，你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其實(shí)，我們最熟悉又最古老的名句，來自唐代大詩人李白：“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李白此言，卻又源自漢樂府《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可見，“行旅”之謂，微言大義，其涵括天地人生、爍礪古今中西的非凡分量了。

　　耶魯，確是我迄今整整一甲子的人生行旅中，一個最重要的驛站。同時，也是命運(yùn)賜予我的一張最平靜的書桌，一方最遼曠的舞臺和一個最溫煦的港灣。滾滾紅塵，茫茫逆旅，于萬水千山之外，百千劫遇之間，耶魯何以選擇了你？你何以結(jié)緣于耶魯？——以“耶魯札記”為題，說白了，正是想向自己提出詰問、也想向讀者剖白：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用當(dāng)下時語，“耶魯”，確是一個“吸引眼球”的名字。本書以“耶魯”入題，除了為著成為數(shù)年前同在鳳凰集團(tuán)出版的《走進(jìn)耶魯》的兄弟篇之外，確實(shí)也與作者多年任教耶魯?shù)纳矸菥o密相關(guān)。不經(jīng)意一算，筆者在耶魯?shù)闹v壇生涯，將近二十年了。但本書中關(guān)于耶魯有關(guān)的篇什，主要的并不是關(guān)于耶魯?shù)臍v史沿革或者一般的見聞軼事；更多的，其實(shí)是自己在耶魯?shù)娜粘Ｂ暮壑械募磁d感悟。其牽扯著我的“耶魯思緒”的，反而是大洋相隔的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故土上，那些或者令人憂心如焚或者只能冷眼默對的現(xiàn)實(shí)關(guān)懷和社會寄托吧。

　　日常在課堂上、閑談中，每當(dāng)向?qū)W生和友人隨意言及自己的來歷故事，他們常常都會驚詫連連：哇，你好像是從一部好萊塢劇情片里走出來的主角哩！見你總是這么一副樂呵呵、沒心沒肺的樣子，看不出你的人生道路上，曾經(jīng)有過這么多的跌宕、坎坷呀！那么多的汗淚悲歡、血火遭際，你是怎么活過來、走過來的？本書，恐怕很難編撰成一本自傳式的人生故事。雖然胡適先生還在步入壯年的時候就寫了自傳體的《四十自述》，并且以史學(xué)家的睿智，終其一生都在倡言“自傳的寫作”，積極勸說身邊長者寫自傳，及時為歷史留下第一手的鮮活資料。以此為由，已經(jīng)有不少友人一再提醒我：你們都屬于經(jīng)歷過大時代大風(fēng)潮的人，記憶是會不斷流失和走樣的，應(yīng)該及早對自己的人生有所記錄。本書第二輯收入的歲月追憶斷片，可算是對這一善意提醒的一個不夠嚴(yán)謹(jǐn)?shù)幕貞?yīng)，也是對“你從哪里來”的問詢的一種不成形的答案吧。

　　教書的人常常都會這么說：講臺其實(shí)也是舞臺。一上臺就不能“欺場”，必須全身心投入。所以，“戲比天大”，乃演戲人對舞臺的敬仰；本書開篇的“教書比天大”，則表述了筆者對教學(xué)講壇和“耶魯精神”的另一種景仰之情。書中篇什中提到的耶魯教壇趣事和校園故事，可算是自己在耶魯這一方人生舞臺上的點(diǎn)滴行跡與思見感悟吧�？墒牵�筆者也萬萬沒想到，耶魯，竟然會真的把自己推向生命中一個真實(shí)的舞臺——近幾年的生活中，自己真的要時時與舞臺打交道，不時要在華夏、海外各地的舞臺上留下具體的足跡履痕，說起來也可算是“匪夷所思”。本書第三輯收入的關(guān)于交響敘事合唱——知青組歌《歲月甘泉》的一組文字，就是筆者“一個不小心”成就出來的一段舞臺奇緣。又因?yàn)橐�魯樂�?duì)兩位著名指揮的青睞和“加持”，使得這個本來于作詞人和作曲者都算是“無心插柳”之作，幾年間忽然綠樹成蔭，在海、內(nèi)外諸般舞臺——從坊間、院校到殿堂級的舞臺上都盛演連年，而因之引發(fā)熱烈反響和不少爭議，成為自己耶魯札記中一個不得不認(rèn)真面對的“生命事件”�；蛘吒纱噙@么說：《歲月甘泉》已成為自己人生舞臺上的一段重要話題，需要不“欺場”、不弄巧地去真實(shí)面對。所以，我不揣冒昧在本書中留下了這些具有爭議色彩的文字，也算是為自己的人生行旅留下一道特異的風(fēng)景�！拔母铩焙汀爸�青運(yùn)動”的歷史話題，牽扯的方方面面巨大而復(fù)雜，本專輯的文辭很難具體盡述，卻只是給出了幾個基本的情緒取向和思考維度。其間的甘苦百味，欲說還休，剪不斷，理還亂，恐怕就是身在其境之人，才能深切體味了。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幾十年的筆耕生涯讓我深知：為文之難，一如為人；或者說，為人之道，亦一如為文。我是相信“文如其人”之說的。我從不諱言自己偏愛“有溫度的文字”。正如自己心儀的行事為人之道，是需要火光燭照、同時也需要釋放溫?zé)嵋粯�。我甚至為這個“溫?zé)帷钡脑掝}，與某一二位知名文友發(fā)生過正面的碰撞——我寫不出那種“一‘酷’到底”的文字，也不善于以過于諧謔與“cynical”（玩世）的文辭去表述自己的人生感受。因?yàn)闆]有了人生根底和字行深處的那點(diǎn)“火光”和“溫?zé)帷�，我甚至找不到自己為文的基本動力。我以為欠缺“地氣”“血�(dú)狻迸c“金石氣”，始終是當(dāng)代漢語文學(xué)的硬傷。雖然，“溫?zé)帷辈⒉灰馕吨�“酸的饅頭”（sentimental，感傷，濫情），也并不等同于缺鈣少鐵的溫情主義的面世態(tài)度。“賦到滄桑句自工。”我深信，以人生歷練與感悟?yàn)榈滋N(yùn)的文字，“溫?zé)帷奔捌滟|(zhì)感、質(zhì)地，會自在其中。這，或許是我對本書中自己在文字中有所著力之處的一種“夫子自道”吧。

　　本文開篇之首所引的詩句，為自己近年另一個文字著力的處所——對中國古典詩詞的重新學(xué)習(xí)，我以為是當(dāng)今漢語文字工作者的另一個業(yè)內(nèi)修行課題。本書的《“練攤兒”小札序》記述了其中的因由故事。因之，我特意在本書散文化的敘述語境中，不時插入自己近期的詩詞習(xí)作，算是給讀者的閱讀多增加一道風(fēng)景，也是向諸位方家、同行拋磚引玉并乞請賜教吧。

　　——是為序。

　　二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寫于耶魯澄齋—康州袞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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