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城戀歌》《一家三口》《愣青變形記》《今夜無法入眠》《帶著紙鷂上路》描寫了改革開放給人們、給社會生活帶來的深刻影響,《紫薇別墅》《花兒溝來的女孩》敘述了到城市打拼的青年農民不同的人生選擇和融入城市的艱辛與困惑。
盛丹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集《成人童話》《開吧,茉莉》,中篇小說《黑色舞蹈》《電視時代的圖像》《帶著紙鷂上路》獲中華鐵人文學獎。
雀城戀歌1
紫薇別墅45
一家三口96
愣青變形記148
今夜無法入睡198
帶著紙鷂上路241
花兒溝來的女孩286
雀城戀歌
一
馮藝來雀城的那天,住在丁香大酒店。912房間,她在電話里對我說,記住了嗎?912房間。末了,又追加一句:我在等你噢。已經兩年多沒有馮藝的音信了,沒想到一周以前,她突然發(fā)來伊妹兒,說想來雀城走走。來就來吧,我回伊妹兒說,回來走走也沒什么不好。
這年頭,都快四十的人了,還有多少東西能夠令你怦然心動呢?況且,馮藝又不是別人,在她沒離開雀城嫁給朱文寧之前,她是我的老婆,曾經和我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結婚了,然后又離了。整個過程一百零三天,細想起來不比喝一杯涼水復雜多少,沒什么特別的滋味。或許尚未來得及結晶生孩子的緣故,離了之后自然不存在藕斷絲連的后顧之憂。打完離婚證的那天晚上,馮藝有過一次出色的告別儀式。她披頭散發(fā),目光迷離,絲綢一樣柔滑的皮膚在臥室燈光的映襯下,像好萊塢電影中的鬼魅麗影隨她內心的波瀾起伏跌宕;她俯下身子,將挺直的鼻梁伸進我厚厚的黑發(fā),發(fā)出某種夸張的喘息聲的同時,低聲對我說,我要嗅遍你的每一寸肌膚。想嗅就嗅吧,我靜靜地仰躺在席夢思床墊上,任她的鼻子和舌頭,一路感覺下去。她急促的鼻息、跳動的舌尖,跌跌撞撞地游走在我的皮膚之上。那種感覺,猶如微風中的火苗,飄搖在我皮膚的記憶深處,久久不肯離去。這是馮藝最喜歡采取的表達親昵的方式,她身懷絕技,能在舌尖進出自如的同時,不停地喃喃私語。但那種私語含混不清,直到她的激情演出謝幕,我兔子一樣高高豎起的耳朵,也未能捕捉到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最后,精疲力竭的馮藝俯在我的耳邊,說沒別的意思,權當留個紀念吧。來自馮藝的那個匪夷所思的紀念,沒有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跡,因為不久之后,另一個女人睡到了我的身邊,她就是我現在的老婆費小瑩。
既然馮藝來雀城,且電話都打過來了,不去會晤一下,怎么說得過去呢?晚上吃完飯,我對費小瑩說,要出去看個朋友。沒料到正在拾掇碗筷的費小瑩出現一臉疑惑的表情,她說,朋友?男友還是女友?我說馮藝來了,住在丁香大酒店。她父母家不是在雀城嗎?費小瑩說不住家里住酒店,擺什么譜。拷涃M小瑩這么一提醒,我心里也難免咯噔一下,就是呀,馮藝為什么不住她父母家呢?費小瑩知道我和馮藝沒什么來往,她沒有親眼見過馮藝,談不上對馮藝印象的好壞。我怕她情緒一激動,提出和我一起赴約,那可叫我如何面對?
顯然,我的擔心是多余的。費小瑩習慣性地用食指點了點我額頭,說愣著干嗎?趕緊去約會呀。不過,十點鐘不回家,干脆睡馬路上去得了。去去就回,我把手伸進費小瑩的裙子,在她光滑的腿上摸了一把,說晚上我還想交公糧呢。小聲點,她嬌嗔地在我的手背上掐了一把,說就不怕末末聽到。末末是我十一歲的寶貝女兒,正在里屋做她的初中一年級家庭作業(yè)。費小瑩把我送到門口,對著我的身影,說路上小心點,我說話算話哦。
外面的天氣很熱,騎自行車沒多大一會兒,背心便有了那種汗津津的感覺。不知從哪個春天開始,雀城街頭有了紛紛飄零的楊花,毛茸茸的絨球,白白的,隨風在空中打著旋兒,不旋到炎熱的夏天,不會從人們視野里消失,F在的楊花,明顯處于衰敗狀態(tài),雖說見不到絨球,但散落于空氣中的毛毛,會闖入鼻孔,弄得人癢絲絲的直想打噴嚏;位斡朴疲宦坊蔚蕉∠愦缶频甑臅r候,雀城暮色四合,道路和兩旁的樓房都亮起了耀眼的燈光。
那天,馮藝顯然剛洗完澡,濕漉漉的黑發(fā)散落肩頭,掛在發(fā)梢的幾滴水珠,悠來蕩去,任憑她的身子怎么動作,就是賴在那兒不肯下來。馮藝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身穿一條質地相當考究的黑裙,微微翹起的二郎腿上沒穿絲襪,露出點涂成紅色的腳趾甲。她腿上的皮膚很白,隱隱地透出青色的血管,蛛網似的。乍看上去,馮藝變化不大,臉還是那張臉,嘴還是那張嘴,只是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和嘴角會出現不深不淺的皺紋。進門時她主動伸手,輕描淡寫地和我握了握,然后笑著將我引到沙發(fā)上坐下,指著茶幾上的水果拼盤,問我想不想來一個。我搖搖頭,問她怎么沒住家里。家里不方便,哪有住外面自在。她沖我莞爾一笑,問我:是不是?她的語氣,她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接近四十歲的女人。她從茶幾上拿起一盒摩爾煙,問我抽不抽,見我擺手表示不要,便獨自含在嘴邊,啪地打著藍色的火苗,點燃,吸一口。她蹺起蘭花指夾著煙卷,然后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說怎么,還沒學會?沒學會好,沒學會身體健康,可話又說回來,活得太久了,又有多大意思呢?她的眼睫毛撲閃了一下,朝我投來含義不清的一瞥,說來這兒,沒給費小瑩請假?請了,我如實回答說,她要我十點前必須回家。噢……馮藝一邊點頭一邊把聲音拖得很長,那聲音時高時低,快結束時還唱歌似的打了個卷兒。
正說著話,房間的門叮咚起來。聽到電鈴的叫門聲,馮藝一抬腿,打開二郎腿,踮著腳尖跳到門口。她抬腿的那一瞬間,可能劃了個弧線,那一劃不要緊,正好讓我的視線接觸到了她紅色的內褲。天地良心,不是我想看,的確是她要春光乍泄的,我有什么辦法呢?她總是喜歡紅色內褲。十幾年如一日,嗜“紅”成癖,怕是想改也改不了了。還沒等我從她的裙底風光中醒過神來,我的耳邊就傳來馮藝嬌滴滴的聲音:老公,你怎么才回來呀,想死人家啦。
馮藝豐腴的手臂環(huán)繞上一個名叫祝秋軍的男人的脖子,嘴唇啪地在他的左腮上來了一口。她嘬起嘴唇來的那一口,應該用了不小的勁,要不她屁顛屁顛地把祝秋軍介紹給我時,他的臉上怎么會有一個圓圓的紅印呢。要知道,剛沐浴不久的馮藝,顯然還沒來得及化妝。老公啊,馮藝拉起祝秋軍的手,又拉起我的手,隨后把我們合在一起,說他啊,梁家興,我童年的小玩伴。好好,祝秋軍捏住我的手晃了兩晃,松開后說經常聽小藝藝講起你,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與他的臉一樣,祝秋軍的手相當肉感,手心滑膩膩的,手背還藏著三個深深的肉坑坑。祝秋軍剛從飯局中回來,有些醉意蒙眬的樣子。他“嗵”地一屁股跌坐到沙發(fā)上,身子隨即倒向沙發(fā)的后背,然后兩手捧著金利來T恤衫下高高腆起的肚子,環(huán)視四周后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雀城的天咋就這么熱啊?
房間的中央空調冷氣很足,他要是再感覺熱,唯一的辦法怕是只好凍進冰箱去了。進屋后,祝秋軍總共才說了兩句話,每一句都讓我不得要領。說話間,馮藝光著腳丫進了趟里屋的房間,拿出一把黑色檀香折疊扇,坐在祝秋軍身邊沙發(fā)的扶手上,打開扇子輕輕晃了起來。說實話,祝秋軍給我的第一印象相當糟糕,盡管他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還梳了個小小的分頭裝嫩,但看上去顯得極不真實,像披了一層黑黑的盔甲。他身上的肉多得沒地方去,只好向外擴張把他的皮膚撐得油光發(fā)亮。這種人,即使馮藝不說,根據我吃過的飯走過的路,定能有個八九不離十的判斷:此公大小是個官僚。年過半百了吧?我欠了欠屁股,順勢瞧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九點差十分。房間里很靜,靜得只能聽到石英鐘的滴答聲。小梁啊,祝秋軍枕在沙發(fā)靠背上的肥頭大耳,驀地側向我這一邊,嘴巴一動眼睛也跟著虛開一條縫,又問:雀城每年夏天都這么熱嗎?
畢竟他不是來自月球,裝什么蒜呢,不要以為胖得流油了,就分辨不出你與雀城相似的口音了,至少同屬一個方言區(qū)吧,半徑不會超過兩百公里,你能不知道雀城的涼熱嗎?祝兄啊,我說雀城的天,還是那個天,關鍵問題是老兄體內的卡路里沒地方去啦。卡路里?祝秋軍笑瞇瞇地望著我,他的手在馮藝的腿上拍了拍,說卡路里是什么玩意兒?馮藝咬著下唇搖搖頭,沒事似的示意祝秋軍過來問我。當著我的面,去拍馮藝的腿,太過分了!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要拍晚上去拍,一直拍到天亮都行,只要你老兄有興趣。哈哈,小梁同志,祝秋軍不知哪來的勁頭,扯著嗓門興奮地叫起來:害怕做床頭柜(跪)了不是?祝秋軍笑得漲紅了臉,他兩手摁住沙發(fā),撐起肥碩的身子,走到房間門口,握住我的手說,小梁啊,明天,明天有空嗎?我們吃餐飯,聚一聚,把弟妹和孩子帶上,聊聊天,來雀城一趟不容易,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記住了,我埋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