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一起八卦地織毛衣

　　一個女人老了之后，理想的狀態(tài)，是像鐘愛的馬普爾小姐那樣，四肢健朗，頭腦清醒，睿智安靜，偶爾嘮叨狡黠。不管是在她瑪麗米德鄉(xiāng)村的小花園里，還是在倫敦的高級大飯店內(nèi)，一個老太太，盡可能坐在角落里，邊給八竿子打不著的侄孫女打著一件她大概永遠穿著上的小毛衣，邊用一雙老花眼閱盡最大公約數(shù)的人間百態(tài)�？吹脚d起時，喝杯茶，吃一塊沾滿草莓果醬的司空餅，把眼前那些屬于年輕人才會有的煩惱，當成一場戲，盡情地觀賞下去。

　　必須要足夠老，老到成為所有人間喜劇的觀眾，而不是身在舞臺上被劇情牽著鼻子走的演員。每個小角色的喜怒哀樂只供你娛樂，你是看故事的那個人，而不是故事的辛酸演繹者。這樣瀟灑的位置，大概，才能保證你品評起一切來足夠客觀練達。

　　在阿婆筆下，馬普爾小姐曾一度是一個星期二晚間俱樂部的成員，她，一個鄉(xiāng)村老太太，和一群大法官、成功商人、著名作家等社會達人們一起，互相交換著自己一生中知道的各種驚悚狗血故事。那一群活得已經(jīng)成精的人們啊，用看似含蓄的措辭、低調(diào)的語氣，對故事中的男男女女，對那些因種種激情而犯下的罪惡，都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和分析。

　　他們，工業(yè)時代后因八卦熱情而相聚的小團體。文明社會中用文明的態(tài)度來點評人類種種不文明事物的先驅(qū)。

　　人性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活得足夠長，如果腦細胞被錘煉得足夠縝密精明，如果胸懷被浸染得足夠強大包容；大概，沒什么偽飾和謊言能瞞得住這個老太太。如果我們愿意學習，如果我們活到耄耋，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會修煉得跟馬普爾小姐的級別不相上下。前提是，如果你真愿意知道，所有人性背后隱藏的那部分陰影。真理不就是這樣被分析出來的嗎，越辯越明，越八卦越真相。

　　當年，起碼在岑凱倫的愛情小說里，一個夢幻少女愛上一個白馬王子，就喜歡給他織毛衣。多年后，開始流行一首歌：你愛上了一個傻B，你喜歡給傻B織毛衣。

　　到了這個歲數(shù)，夢幻、少女、愛情，已經(jīng)離我遠去很多年。想當傻B，或愛上傻B，都沒那么容易。工作已經(jīng)進入瓶頸，感情努力著別相看兩厭，肉體逐漸衰敗走在下坡路上，真心實意的伶牙俐齒都懶得使出來，因為人到中年要保持一點兒長者風度，這個世界上真正在乎的人越來越少。從天一亮開始就知道天黑后的生活是什么，人生已經(jīng)在一列軌道既定的地鐵上，哪站到哪站都不意外。

　　好閑啊。閑得發(fā)慌。

　　居然開始懷念并不遙遠的從前，懷念那個嘮嘮叨叨話癆的自己。

　　宅居太久的代價，就是交流能力日趨退化。

　　還想手不停，嘴不停，像西西里亞紡織工人那樣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織，我們織；像雙城記里一心要復仇的德伐日夫人那樣：把心里那筆賬織在毛衣里；像馬普爾小姐那樣：邊跟身邊人輕描淡寫細敘家常，邊把人世間一切八卦織在花樣繁復的小毛衣，供不知什么時候出生的哪個侄孫甥女穿在身上。就像張愛玲把那襲人間的袍當作華衣，盡管爬滿了各種小小嚙咬。

　　來吧，閑著也是閑著，讓我們坐在一起，聊著閑天兒，織起八卦的毛衣。交換一些能派得上用場的小智慧，讓無趣的歲月努力過得五彩斑斕一些。

　　客廳準備就緒。爭取勤快更新。

　　好好的。

　　在衣香鬢影間相愛相殺

　　回憶一下改編自法國不甚入流的書信體小說《危險關系》幾版精彩的電影。

　　出于個人偏愛，英美聯(lián)合出品的1988年版電影，必須要排在第一位。大學時代在三元錢可以看兩部外國電影的新圖時代（和我同一所大學出來的九十年代學生都明白什么意思哈），88版《危險關系》之妖孽之綺麗之糾纏絞殺，令青澀的我為之深深動容。原來，兩性關系中最可怕的并不是背叛和謊言，而是赤裸裸的掌控和反掌控。一味妄圖操控人心的那一方，往往要落得全盤崩潰的結果。

　　人心不是棋盤，更不是棋子，你動，人心也動，在這個互動的關系里，即使再費盡心神布局籌謀，但結局總會有千變?nèi)f化，輸贏更只在一瞬間，而天公造化往往總要高過人心算計。

　　很多人對88版電影中飾演花花公子瓦爾蒙的約翰·馬爾科維奇極度失望，因為顏值……雖然88年的馬爾科維奇還挺面嫩，比后來在神片《成為馬爾科維奇》里神經(jīng)質(zhì)蒼老抽搐的面容強多了，但誰讓他在這部片子里演的是橫掃巴黎一切大姑娘小少婦的浪蕩兒大情圣瓦爾蒙呢！在這個一切看臉的時代，他一張馬臉長過李詠，敷著厚厚脂粉，陰氣十足，渾身蕾絲花邊，的確讓很多觀眾失望。但要知道，敷粉和穿花邊，是當時法國最潮的時尚。

　　好了，姑且放下對臉的淺薄看法，花花公子除了臉，還要聽聲音，看身段。片中每一次瓦爾蒙溝女的手段，都可以當作教科書來教導如今的單身狗。所以，他不僅溝到了剛從修道院出來毫無涉世經(jīng)驗的少女塞西爾，還推倒了巴黎上流社會一貫譽之為“行走的貞節(jié)牌坊”的杜維爾夫人。

　　最令人動容的一幕，是他為了遵守賭約，必須拋棄杜維爾夫人，擺出冷酷臉對其連連說著“Itisbeyondmycontrol”。但是，一句無能為力真的可以抹殺掉一切嗎？這個浪子總是太天真。

　　杜維爾夫人，是美好的米切爾·菲佛扮演的。大學時代我有一個志同道合的閨蜜，喜歡米切爾菲佛的一切，受其感染，我也看了菲佛當時幾乎所有成名作品。金發(fā)的菲佛有著一張線條極其奇怪的嘴唇，你可以說是性感，也可以說是貞節(jié)。所以由她來飾演心如止水的杜維爾夫人甚為合適，單薄的身段中蘊含著壓抑已久的情欲，像埋藏在厚厚冰層下的火。在爆發(fā)的床戲中，她那張臉上瞬息變化的所有表情已經(jīng)可以感動所有人，包括懷中那個浪子。

　　可以和男一瓦爾蒙對抗的梅特伊侯爵夫人，是格倫·克洛斯扮演的。她那張雙眼離得很近的臉，很眼熟吧？對，很多人是通過電影《101斑點狗》認識她的。但也有一部分人，因為那部“找小三就是在找死”的《致命誘惑》認識她那略帶女巫相的長相。在那部電影中，和邁克爾·道格拉斯偶爾風流了一下的她，擁有著超越常人的偏執(zhí)霸道，不斷騷擾男人的家庭，以至最后那幕垂死的她猙獰地從浴缸中坐起的畫面，令九十年代很多心猿意馬的男人驚出一身冷汗，立馬揮劍斬情絲。這張不漂亮的臉，在百老匯的舞臺上，可男可女，雌雄莫辨，堪稱當代最犀利的老戲骨。

　　本片中，她對瓦爾蒙開始的互相挑逗，到半真半假地打賭，到得知對方真愛上其追逐目標的失落，到嚴詞拒絕瓦爾蒙得意洋洋拿著得勝的賭注向其求歡�！安�，我寧可跟你開戰(zhàn)�！彪m然某種程度上她很邪惡，但格倫讓這個人物在邪惡中仍保留了愛和嫉妒的本能。片尾，該死的人都死了，該隱遁修道院的人都隱遁了，她泰然自若地去往戲院，坐在包廂內(nèi)，卻沒想到整個戲院的觀眾都把頭轉(zhuǎn)向她，向她發(fā)出噓聲。那一刻，她那曾經(jīng)睥睨一切的高傲眼神空洞了，失落了。

　　妄圖掌控一切，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對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間的小游戲太過沉迷，太鄙視他人的感受，那是一種狂妄逾越。

　　塞西爾的扮演者烏瑪·瑟曼，當時才18歲，還沒有養(yǎng)成后來出演《低俗小說》黑社會老大情婦的蛇蝎氣質(zhì)，在片中美好如水蜜桃的臉頰上的確總是泛著少女的光芒，非常不吝惜自己美好的身段，慷慨地一再展示。

　　對了，還有塞西爾的初戀男友，其音樂教師，居然是青嫩的基努·里維斯�？粗�這么一張完美的臉，不用評價演技了。直接舔屏吧。

　　1988版的《危險關系》拍攝結束后，馬爾科維奇和菲佛就墜入愛河。經(jīng)過天性解放訓練的演員，往往會假戲真做，但電光幻影過后，很快又會清醒。是的，他們的愛情沒持續(xù)太久，很快就分開了。

　　無獨有偶，1989版的電影危險關系，也上演了同樣的一幕。男一號科林，對，當時他還沒出演后來那部令他成為萬人迷的《傲慢與偏見》，和飾演杜維爾夫人的梅格·提利一見鐘情，片子拍完后兩人干脆就私奔到加拿大一處深山老林里，隱居了整整五年。不過如此一對璧人，最終還是以分手告終�？上В�瞬間相悅總是不能持久，更敵不過嘈嘈切切的似水流年。

　　1989版的電影名字直接叫《瓦爾蒙》，劇情也是更加從男一的視角出發(fā)。而且在結尾大刪大改。邪惡的侯爵夫人，失足的杜維爾夫人都活著，塞西爾也沒有遁入修道院懺悔，而是懷著瓦爾蒙的骨肉嫁給了她原本要嫁的那個老貴族，讓他喜當?shù)�。只有男一號遵從原著設計，在決斗中死掉了，用血和命償還了一切冤孽。但女人們都心安理得地活了下去。所以香港把這部電影直接改了個名字：《最毒婦人心》。

　　不過，不用替活下來的女人們慶幸。要知道，這部小說寫于18世紀末，小說完成后十年不到，法國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所有貴族……或者死在斷頭臺上，或者流亡。這些穿著重重疊疊花邊美裳敷著重粉心懷鬼胎的男女們啊，他們在操控人心的時候何嘗會想到，不久的將來，斷頭臺上的血痕將替代眼前的所有豪奢和陰謀。

　　所以說，癡男怨女的小情小愛，終歸敵不過大時代滾滾車輪的無情碾壓。

　　“你知道我那師娘有多俊嗎？”

　　徐浩峰導演自編自導的電影《箭士柳白猿》是他的第三部公映的作品，但按制作時間來說，是第二部。第一部是《倭寇的蹤跡》，充滿怪咖怪趣味；和《箭士柳白猿》一樣，都由徐的御用愛將宋洋主演。論演員卡司和制作最宏大的，是徐第二部作品《師父》，有柏林影帝廖凡，有會美且會演戲的小宋佳，有蔣雯麗，有老戲骨金士杰�！稁煾浮酚�2015年12月上映，票房一般，在這個動輒就以億起步的當今電影市場，《師父》的商業(yè)收益僅僅如同一個小石子投入深湖，沒激起什么水花，但它仍是一部風格獨特的好電影。相信若干年后，隨著更多的觀眾學會獨立思考和獨立欣賞，《師父》和徐浩峰的電影，都會擁有更多的擁躉和更多的喝彩。

　　在拍電影時，他叫徐浩峰；在寫小說時，他叫徐皓峰。他迷戀民國的武林，他喜歡賣弄金句。他是《一代宗師》前半截劇本的編劇，陳凱歌《道士下山》折戟之后很多徐的讀者都跺足長嘆如果由原作者徐皓峰自己來拍這部電影，把所有人物來龍去脈講清楚，把每個人出身立足和精氣神捋明白，沒有陳導那么明顯的心浮氣躁和假裝大尾巴狼的創(chuàng)新，踏踏實實把一個屬于民國江湖的故事講好，那拍出來的電影絕對不會是一個笑話，而會是一個神話。可惜，原本是上等的燕翅參肚，卻被某些人燴成了臊氣的鹵煮。

　　念及于《道士下山》的車禍現(xiàn)場，多么慶幸《師父》是由原作者徐皓峰自己成為導演徐浩峰第三次掌鏡后拍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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