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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土的相關(guān)文獻(xiàn)看，有理由相信，秦代是講究依法行政的朝代，至少做過這方面的努力。基于此，依出土秦律解讀秦史，才是對秦史進(jìn)行再認(rèn)識的最科學(xué)途徑。這樣一來，有些舊有的觀念觀點必須得到修正，乃至巔覆，實屬必然。本書視角獨特，文筆淺近，卻又不乏獨立的思考。本書共分六章。第一章引出商鞅和他的法理思想。第二章重在尚首功獎勵軍功，毫無疑問，它是引領(lǐng)秦代革新的策源地。第三章寫成就秦國的客卿們，無論功過，一是以律法為準(zhǔn)繩。第四章解析依據(jù)法家的理想藍(lán)圖構(gòu)建起來的社會。第五章、第六章介紹秦的依法行政，政府運作、司法運作皆以秦律為指導(dǎo)。秦律是秦人的最高行動綱領(lǐng)。

　　汧縣人“講”因被誣陷與人共謀盜牛，吃了官司，身陷牢獄，妻、子連坐，成為官奴隸，一個原本完好的家也就散了�！爸v”自然不甘心，服刑期間，在法定的期限之內(nèi)，向原審的上級審判機關(guān)提出重審請求。經(jīng)秦國的最高司法官廷尉的復(fù)案，冤案得到糾正，還了“講”一個清白，但“講”的生活已然無法回到原來的軌道，官府只得另作安排。下面是一個叫“毛”的人誣陷“講”盜牛一案的整個過程：

　　秦王政元年(前246)四月十一日，刑徒“黥城旦”“講”向廷尉提出重審其本人案件的請求。他陳述說：“我原是樂人，沒有與士伍毛合謀偷過他人的牛。但雍縣縣廷審理此案時，卻認(rèn)定我和毛合謀偷他人的牛，判我黥城旦。”

　　廷尉接到申訴后，即啟動相關(guān)程序，調(diào)閱原審檔案卷宗。卷宗對該案作如是陳述：

　　士伍“毛”到雍縣市場賣牛，亭長“慶”盤問后懷疑牛是“毛”偷盜的，就把“毛”捆送雍縣官府，時間是秦王政元年[102]二月十六日。令史“騰”接手了此案，并訊問了“毛”�！懊惫┦觯骸芭４_是我偷來的原主是士伍。是我一個人獨立做的，沒有與他人共。”但是“”說他的牛沒有被盜�！懊庇谑歉目谡f：“約在十二月五日，和樂人講謀劃偷盜士伍‘和’的牛，并將牛牽到講的家。講的父親‘處’也看到那牛。”“處”出庭作證說：“我負(fù)責(zé)看守汧邑南門，十二月某一天的下半夜，毛牽來一頭黑母牛，然后又牽走了。其他事一概不知。”“和”說：“我的黑母牛原來在南門外放養(yǎng)，現(xiàn)在找不到了�！卑选懊蓖档哪穷^牛牽給“和”辨認(rèn)，“和”證實確是他的牛。

　　由于“毛”的供述提到了與“講”合謀盜牛，雍縣因此拘捕了“講”�！爸v”抗辯說：“十一月我已在咸陽服徭役，不可能和毛一起偷牛�！薄懊痹俅螌诠┳髁烁模骸笆路�，我已和講商量好偷盜放養(yǎng)在南門外的黑母牛。十一月再次商定，在講出門服役時，由我單獨盜牛并出售，再分錢給講。十二月臘日，我獨自一人將牛偷到手，牽到雍縣賣時被抓獲�！�

　　縣廷就此進(jìn)行對質(zhì)，“毛”作了辯解，“講”更改了口供，和“毛”的供述相符，承認(rèn)盜牛。雍縣據(jù)此審定：“講”和“毛”合謀盜牛，審訊屬實。二月十七日，縣丞“昭”、令史“敢”、令史“銚”、令史“賜”判處“講”“黥城旦”。“黥刑”就是在臉上作犯罪的標(biāo)志，以侮辱之�！俺堑本褪亲隹嘁邸＞褪钦f，“黥城旦”是個復(fù)合刑，不但要在臉上刺字，且還要長期從事沉重的苦役。注意，秦代的刑徒是沒有刑期的。

　　以上是原卷宗的記錄。

　　現(xiàn)在“講”提出申訴的理由是遭到刑訊逼供：“我十一月份要服役，十月月末已集中在咸陽，不可能與毛見面。初審時，令史銚訊問有沒有與毛共謀盜牛，我不承認(rèn)。銚就用石頭槌打我的脊背，疼痛數(shù)日。幾天后，又提審，我明確告訴他確實沒有偷牛。銚又把我槌倒在地，然后用水澆我的脊背。這時，毛就坐在我的旁邊。銚對毛說：‘你交代一下和講一起偷牛的情節(jié)�！f：‘我是在十月中見到講，和他共謀偷牛的。’我申辯說：‘毛沒有和我商量過。’銚卻說：‘毛說的是真實情況�！液ε略俅卧獾襟状�，只得違心承認(rèn)與毛共謀偷盜了牛。”

　　根據(jù)“講”的供述，法庭當(dāng)場檢驗了“講”的脊背，發(fā)現(xiàn)有粗如指大的瘢疤十三處，小的瘢痕相互交織，由肩到腰，密不可數(shù)。于是提審“毛”，與“講”當(dāng)庭對質(zhì)。

　　“毛”堅持說：“大約在十一月底的三天內(nèi)，和講去盜牛，逮住后又放了�！薄爸v”反駁說：“十月份的最后八天，我受走馬‘都魁’雇傭去了咸陽，十一月一日起，即在咸陽服徭役。請問，我哪來的時間與你一起去偷牛?”見無法再自圓其說，“毛”只得坦白承認(rèn)：“是我獨自一人偷的牛�！苯又┦隽嗽谟嚎h被捕后提受訊問的情形：

　　“我供述偷了的牛之后，令史騰接著問：‘和誰一起偷的?’我回答說是自己一人所為。騰說：‘你撒謊。’便動手笞打我的背部。過了幾天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丟失牛，我只得如實供述是偷的和的牛。騰又追問：‘和誰一起偷的?’我說：‘獨自一人�！v認(rèn)為一個人不可能逮住一頭那么大的牛，就又笞打我的脊背、臀部、大腿等處，數(shù)不清打了多少下，只見血流了一地。我疼痛難忍，只得胡亂誣陷是和講一起干的。講從咸陽服役回到?jīng)F縣后，本案的主審官已換成令史銚。他發(fā)現(xiàn)了本案的一些疑點，問我：‘你偷牛時，講在咸陽，他哪來的作案時間?’又動手笞打我的脊背。就在這時，講自己更改了口供，承認(rèn)盜牛的事實，案件遂定了下來。”

　　“毛”最后陳述說：“實際未與講共謀。”廷尉傳訊牛的主人“和”，“講”的父親“處”。

　　“和”作證說：“毛所偷盜的牛，經(jīng)過馴化，比較溫順，一個人也可以捕獲�！薄疤帯币嘧髯C說：“講當(dāng)時確在咸陽服役。那天我看見毛的時候，他確是獨自一人牽著一頭牛走來，隨即又牽走了�！弊唏R都魁從軍去了，未能訊問，其妻所說，與“講”的供述相同。

　　廷尉詰問“毛”：“如果沒有與講共謀，令史銚提審你時，為何不告知真情?”“毛”說：“本想說實話，但擔(dān)心跟之前的口供不一致，又要招笞打，所以沒說�！边M(jìn)一步質(zhì)問“毛”：“如果你沒有與講共謀的事實，為什么要那樣說?”“毛”回答說：“我是忍受不了笞打，才

　　誣陷的�！�

　　法庭當(dāng)廷對“毛”作了體檢，發(fā)現(xiàn)“毛”脊背上的傷痕相互交織，從肩膀以下到腰部，密不可數(shù)。臀部上的瘢痕如手指大的有四處，兩股上的傷疤也大如手指。

　　傳訊原審負(fù)責(zé)人。

　　令史“騰”解釋說：“毛非常狡猾難對付，所以笞打了他�！�

　　令史“銚”說：“不知道是毛誣陷講，所以和縣丞昭、令史敢、令史賜共同判決講

　　盜牛罪�！�

　　縣丞“昭”、令史“敢”、令史“賜”的供詞，和“銚”所說的相同。

　　廷尉根據(jù)以上事實審定：“講”不曾和“毛”合謀盜牛;原審官吏笞掠“毛”，“毛”因為忍受不了疼痛才誣陷了“講”;縣丞“昭”、令史“銚”、令史“敢”、令史“賜”等人用刑失當(dāng);以上事實全部清楚。

　　秦王政二年(前245)十月六日，廷尉“兼”發(fā)函告知汧縣嗇夫(相當(dāng)于縣令長)：“雍縣刑徒講不服原審判決，請求重審。經(jīng)復(fù)審，講確實沒有偷牛。講現(xiàn)拘押在你縣，應(yīng)立即[103]放成為隱官，恢復(fù)他的庶民身份，并安置到‘於’地(今河南淅川縣)。已經(jīng)被賣掉的講的妻兒，縣官為之贖身。被沒收并已賣掉的其他物品，照價償還。此案連坐受罰的，也應(yīng)返還其罰款。本判決文書已抄送雍縣�！�

　　案件至此全部審理完畢。關(guān)于涉嫌失刑罪的縣官及對誣告他人的“毛”的處置，當(dāng)是另案處理，所以本案并未涉及。本案中，講請求復(fù)案這一環(huán)節(jié)，在秦代司法體系中稱為“乞鞫”，即“請求再確認(rèn)成[104]刑罰的行為”，通俗地講就是案件審理結(jié)束，當(dāng)事人覺得冤枉要求翻案。這一權(quán)利的運用，通常是在初審定案后三個月內(nèi)提出，方才有效;超過三個月即不予受理。本案從初審到“講”申請“乞鞫”，間距五十四天不滿三個月，符合規(guī)定，合法有效。此外，本案中尚涉及的其他一些司法問題，留待后來合適的章節(jié)再作探討，此不贅。

　　廷尉接手上述案件后，有可能即是由廷尉或由廷尉的屬官來審理，上文假定廷尉主審是為了閱讀的方便。

　　“講”的冤獄得到昭雪，人也自由了，但刻在臉上的烙印卻如日月，昭示著他的“前科”與犯罪記錄。無法逢人便解釋，也做不到�？紤]到這一層因素，于是官府將他異地安置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并在位置隱蔽的、不為人所注意的場所從事勞役，這就是“隱官”這一制度設(shè)置的人性關(guān)懷。隱官在《史記》中稱為“隱宮”，趙高就出身于隱宮。其母很可能是被錯判了“刑僇”——“僇”的意思是侮辱，遂安置在那里。趙高就從那里發(fā)跡，并非司馬遷所說的“世世卑賤”，隱官子女的身份卻是自由民。

　　睡虎地竹簡《軍爵律》也提到，工隸臣斬獲敵首或有人斬首來贖免工隸臣的，工隸臣改作工匠，如因形體已有殘缺[105]用作隱官工。《法律答問》又說：

　　什么罪可“處隱官”?群盜已被赦免為庶人，帶領(lǐng)判處肉刑以上罪的戴著刑械的囚徒，將囚徒失去，以過去犯的罪論處，斷去左足為城旦，后來自己把失去的囚徒捕獲，這樣[106]“處隱官”。

　　“隱官工”可以看作是一種合理的制度性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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