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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浮的歷史
利用輕浮來排遣無聊或掩蓋死亡對心靈的震動,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辦法。歷史上,教會譴責輕。禾摽盏囊T,會使人們忘卻為拯救自己的靈魂而努力。而哲學家對輕浮的看法相對寬容。伏爾泰曾說,“為使我們在數(shù)不盡的苦難中有所慰藉,上帝令我們輕浮”!輕浮首先是女性的身份標志。數(shù)千年中,她們被排除在所謂的“重大”事務(wù)之外,須臾不離梳妝鏡,因此在男性主宰的社會中成了輕浮的化身;然而男性也有搔首弄姿的迷儂和蕩弟!作為悠閑的權(quán)貴階層的特權(quán),輕浮在18世紀的優(yōu)雅聚會、調(diào)笑和智力游戲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影響了藝術(shù)。此后,輕浮的活力并未因歷次革命與戰(zhàn)爭而消退。在消費并浪費的個人主義民主社會,輕浮藏在時尚的浪潮中,藏在對確保生活質(zhì)量的器物的操弄中。這些調(diào)劑日常的幸福泡沫,叫人如何丟得下?
幾世輕浮史,一本不正經(jīng)
輕浮是玩世不恭的藝術(shù),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
輕浮曾是貴族階層的特權(quán),用來遺忘無聊與死亡。
輕浮從來不是嚴重的罪過,而是日常生活中對抗嚴肅與單調(diào)的一抹調(diào)料。
和寓言中的那只蟬一樣,法語中frivolité 一詞給人的印象不佳。該詞定義究竟為何?答案非止一端,蓋因其意義歷來不一,因時賦形,隨世敷彩,游刃于不同場景之間.它時而指隨性輕率、不解憂患之人,時而指多余的物件、無用的配飾——19世紀時,人們便以此稱呼一類用于豐富女性裝飾的小件鉤織活計,當時的貴婦總是在手提袋中隨身攜帶這類女紅,以免空閑時手頭無所事事。這個詞幾乎總是帶有雙重性,模棱兩可,既能瞬間迎來一分鐘的快樂,同時又與空虛、遺忘、無常、善變難舍難離。沒有固定的所指,描述它不是什么比定義它是什么來得更容易:嚴肅、有用、責任觀念(esprit comptable)等皆與它捍格難調(diào)。
這個可愛的單詞初現(xiàn)之時甚為普通,其前身當時還是拉丁語frivola(中性復(fù)數(shù)名詞),第一義項為“破碎的陶盤”,即不值錢的餐具。在一些早期文獻中,其含義擴展為“微不足道的物件”或“廉價小家具”。到了法語里,這些用于充實空間或打發(fā)時間的擺設(shè)和玩意兒便被譯為復(fù)數(shù)的frivolités,或是frivoleries(16世紀)。詞源學家認為,frivola與表示搗碎、分割的動詞friare有著相同的拉丁語詞根,含有“弄碎”的意義,只是這一名詞在羅馬帝國誕生及基督教興起之前鮮有使用。至于法語frivolité所指的那種輕浮心態(tài),拉丁語在表達時慣用levitas(名詞“輕”)而非frivolitas。另一個詞,一個古典時代晚期的法律用語,此時也常被用來指那些無關(guān)緊要之事,它出自查士丁尼《學說匯纂》(Digesta) :frivusculum原指夫婦間偶爾發(fā)生的小別扭,與之相對的是嚴重得多的divortium !
作為形容詞的“輕浮”由基督教作者引入拉丁語,他們以此形容靈魂的某些失足表現(xiàn)。不過輕浮并不在基督教所指七大罪之列,最多只是為它們打開了方便之門,其中,尤與傲慢、懶惰這兩宗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輕輕松松,不費吹灰之力,輕浮“踮著腳”進駐我們的生命。正如哲學家阿蘭 所言(《心靈的歷險》),輕浮就像是張在我們感情與激情之上的一片“輕帷”,使它們擺脫重力的羈絆。誰會對輕浮設(shè)防?快樂怡人,輕浮看似無甚危害,甚至不須承擔責任;低調(diào),出新,它是日常生活中抗擊乏味無聊、古板嚴肅的一劑調(diào)料。它意味著活在當下,既不糾結(jié)過去,也不指望將來;它拒絕一切經(jīng)驗教訓,不提供任何承諾;因此輕浮的天然年齡段是沒有過往的童年,或沒有未來的老年:“我以輕浮為生,它為壽者帶來解脫”——科萊特 在《晚禱星》(1947)中即如是承認。輕浮就像毒品,將時間化整為零,從沉重的連續(xù)性中解放出來。
面對崇尚勞動的意識形態(tài),輕浮上升為游戲一切的技藝。它總能與多變或曰任性的欲望貼合得絲絲入扣,并抓住恰當?shù)臅r機;然而它既不會因襲過往,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就像踏出便無痕的舞步”。圣奧萊爾侯爵 曾定義“輕浮”,馬克西姆?迪康 (《19世紀下半葉的巴黎:器官、功能及生活》,1875)轉(zhuǎn)引如下:“輕浮與其說是對嚴肅之事的厭惡,倒不如說是以之取樂的天性!边@個定義也可倒過來:輕浮其實亦是嚴肅,只不過眷顧的是那些閑事;這種生活方式同樣可表現(xiàn)為一種風格或美學。我們癲狂的消費主義社會發(fā)明了不少詞語來描述“輕浮人”(homo frivolus):跳東跳西,拈花惹草,浪蕩閑游,話題跳躍……“輕浮人”是“游戲人”(homo ludens)的一種變格,說不清是善是惡,是真是偽,因為他只滿足于表象,可以隨便拿任何事物取樂。
在舊制度下的法國,輕浮專屬于有錢有閑的貴族階級。誰都知道,他們有著無盡的閑暇,做任何事都抱著游戲的心態(tài)。而辛勞則與輕浮無緣:在農(nóng)村,沉重的生活負擔與田地里的活計使農(nóng)民永不得閑;慣常的節(jié)慶活動固然提供了集體放松的機會,但那都是些有組織、有安排,處于控制之下的場合,留給個人恣意發(fā)揮的空間不是很小就是沒有。工作充斥著勞動階級的一生。他們雖然在19世紀略有余閑,并爭取到了休息的權(quán)利,可是對無所事事、光陰虛擲的恐懼仍然持續(xù)了很久。休閑,按后來尼采的話來說,是“額外的辛苦”:“訴求達成,他們(勞動者)卻完全不知道如何利用,唯有數(shù)著鐘點等著時間過去!保ā兑娊夂腕鹧噪s錄》,1879)輕浮也要特殊的本領(lǐng)才行!
教會、道德觀察家、哲學家在輕浮的問題上絮叨了幾個世紀。教會譴責輕浮,因為輕浮之人會忘卻末世以及拯救自己靈魂的必要性:輕浮使人驕傲。然而同樣以末世及生命悲劇的名義,哲學家卻要為輕浮正名,因為說到底,輕浮也好,嚴肅也好,誰都難逃一死:“讓嚴肅的說教見鬼去,又不能救我不死!”——阿蘭吶喊道。他為輕浮辯護,這不啻為魔鬼辯護,因為教士們認為輕浮投下的是誘惑者撒旦的影子!不過,超越道德視角,所有人都承認,這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是人性與生俱來的組成部分,還須在某種程度上寬容以對,文獻中即不乏對輕浮的夸贊,將其視作一種值得羨慕的生活技能。
薩比娜·梅爾基奧爾-博內(nèi),法國史專家,曾出版了《鏡像的歷史》、《通奸的歷史》、《婚姻的歷史》等多部書籍。
趙一凡,《新發(fā)現(xiàn)》雜志編輯。
引子 / 1
輕浮之性:女子的千年惡名 / 9
照鏡的女性 / 10
重審性別差異 / 14
女哲學家 / 18
消閑文學 / 20
18世紀審慎的女性主義 / 21
為妻者又何必博學非凡:遙不可及的學問 / 23
迷人的缺點 / 26
難逃輕浮二字 / 29
俱是虛空:從《傳道書》到伏爾泰 / 33
速朽的烙印 / 35
天國可以等待 / 37
謹記爾身終須死 / 39
放蕩多變的靈魂 / 42
18世紀,死亡成為平常事 / 44
宮廷生活:虛擲生命之道 / 51
于細枝末節(jié)做文章 / 52
更換衣裝 / 56
雜飾商,販賣時髦的人 / 59
宮廷娛樂 / 63
賭博與作弊 / 65
新派貴族 / 67
眼花繚亂 / 70
啟蒙時代:心安理得的歡娛 / 75
輕浮的用途 / 77
遣興消閑還是自我麻痹? / 80
輕浮的談吐,或調(diào)笑 / 81
從調(diào)笑到嘲笑 / 84
愛情,沒有明天 / 88
卡薩諾瓦:時刻重舉 / 94
輕浮掌權(quán):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王后 / 96
從舞步到?jīng)_鋒:督政府與帝國 / 101
失常的社會 / 102
娛樂承辦人 / 104
華燈照耀的蒂沃利樂園 / 106
餐館與賭場 / 108
自由的心靈與肉體 / 110
特雷齊婭?塔利安,約瑟芬?波拿巴:時尚之繆斯 / 112
帝國宮廷,拘謹甚于輕浮 / 115
鐵面孔拿破侖 / 117
來自嚴肅的復(fù)仇 / 121
民眾輕浮否? / 123
根深蒂固的陳見 / 124
嗜好戲劇與扮演 / 126
馬路游樂園 / 130
火熱的狂歡節(jié),歷朝之減壓閥 / 132
狂歡節(jié)的康康舞 / 135
星期六與星期天的舞會 / 138
新樂土:商業(yè)大廈 / 142
蕩弟及無用崇拜 / 147
浪蝶的角色 / 148
獅子和女獅子 / 150
男性輕浮,一種美學,一種戰(zhàn)斗 / 154
“不用擔心”:從美好時期到瘋狂年代 / 161
1900年世博會,一個巨大的櫥窗 / 163社交場上的輕浮 / 164
調(diào)情:愛情的抽離 / 166
瘋狂年代 / 171
探戈,爵士樂,查爾斯頓舞 / 175
尾聲 / 183
器物的時代,輕浮的經(jīng)濟 / 184
幽默為王 / 186
絢麗多彩的萬物虛空圖 / 186
為蟬一辯 / 187
主要參考書目 / 189
俱是虛空:從《傳道書》到伏爾泰 為使我們在數(shù)不盡的苦難中有所慰藉,上帝令我們輕。 ——伏爾泰,《哲學詞典》(1764) 將女性與輕浮、善變、沖動任性捆綁,是在不確定的現(xiàn)實與死亡焦慮面前一種普遍隱憂的體現(xiàn)。世界神秘莫測,因偶然、表相、外部規(guī)定性(déterminations extérieures)、幻想難以捉摸的作用而運行、變化,而且人們明白,崇高的思想實際上絲毫不能改變?nèi)祟惖拿\。帕斯卡在17世紀時諷刺說:“克列奧帕特拉之鼻,它若是生得短些,整個大地的面目就會改觀! 鼻子決定了埃及女王的誘惑力,后者又決定了世界的走向。 三個世紀之后,小說家米蘭?昆德拉也想到了克列奧帕特拉之鼻,他對《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1984)中女主人公特蕾莎的鼻子產(chǎn)生了類似的疑問: 她自問如果她的鼻子每天長一毫米會怎樣。需要多久她的臉才會變得認不出來?如果她的臉不再像特蕾莎,那么她還是特蕾莎嗎?我起于何處又終于何處? 幾毫米的皮肉或骨頭就足以動搖一個人的身份認知或打破世界平衡,然而,還有什么能比鼻子更平凡、更不足掛齒呢?“再沒有比考察愛情有怎樣的原因與后果更能揭示人們的虛空了,要知道整個世界因它們而變。”帕斯卡接著寫道!罢l要想徹底了解人的虛空,只需對愛情的原因與后果做一番考察。原因說不清道不明!蠊钊穗y以置信。” 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虛無縹緲,幽微難辨——在非理性的播弄下,在無聊的環(huán)伺中,人類飄忽不定的本性不幸就是如此輕浮。帕斯卡將這些思考集中在一沓題為“虛空”的草稿里,克列奧帕特拉之鼻是個隱喻,展現(xiàn)的是原因與后果在程度上的極致反差。理智并不可靠,它的影響強弱不定,難以衡量,有時竟完全失效;面對偶發(fā)狀況、不期而至的巧合,理智反應(yīng)不及,判斷力也從來不起作用: 這就是我們的真實狀態(tài)……我們漂泊于一片廣闊的中間地帶,永遠不確定,永遠在動蕩,從一端被推向另一端。無論我們以為有何可以依附、堅信之物,它都會動搖并離開我們,我們緊追不舍,可它還是會逃出我們的掌握,從我們身邊溜走,永無休止地遁逝……我們的理智總是被表相的變幻無常所辜負。 在塵世的瘋狂之中,人本身就是一個虛空、淺薄的存在。現(xiàn)實茫不可知,人類跌入其假象的陷阱,而且還自己欺騙自己。 速朽的烙印 萬事皆如夢幻泡影,到頭不過一場虛空——帕斯卡的論證所賴以展開的這種想法,本身已有數(shù)千年歷史。《傳道書》(希伯來語Qohéleth,成篇于公元前3世紀末)就注意到生命匆匆、朝不保夕:Vanitas vanitatum ,凡事都是虛空,物也虛空,人也虛空。長壽與永生相比,只是即時消失的幻象而已;每一霎都幾近虛無。上帝是唯一的固定點,永久存在,除此之外俱是變易、脆弱和虛空。拉丁語譯作“虛空”的希伯來語單詞hevel,原意為水汽、呵氣、蒸氣、煙霧,說實話就是幾近于無的東西,但能模糊視野,營造錯覺。 因為站在上帝的立場看,一切都是浮云;人活在速朽的陰影里,這是原罪之禍;受各種變化與時勢的擺布,人生是一連串的欲望與失望;諸人驕矜自得,可他們的識見就像輕翳那樣虛浮,又似倒影一般空幻。千百年來,種種虛空(Vanités)變出許多花樣,為基督教與人文主義思想提供了不少題目,教訓就是:我們確信的所有一切都靠不住。在蒙田看來,人性的本質(zhì)就是無常。他在《隨筆》中,每每同時使用“虛空”、“無謂”這兩個詞來評價人之所思所為,甚至連謙卑地承認無人能逆命運而行的“人類智慧”也不例外。 內(nèi)在混亂與外在混亂互為映像;數(shù)量極多的有關(guān)風的比喻,意味著人類的搖擺不定,他們就像風中旋轉(zhuǎn)的風標:“我們插手一切,抓到的卻只有風。” 蒙田雖然欣賞斯多葛派哲學家,但對人類過于倚仗自己的力量而表現(xiàn)出的自以為是持批判態(tài)度:面對感覺的不穩(wěn)定性,理智與意志只有失敗一途;人會思考,但不得要領(lǐng),他們的一生無法一以貫之。不濟之余,作為彌補,輕浮為他們帶來一帖可靠的良藥,因為人類離不開這些能使他們遠離痛苦的消遣。不變的真實既不可求,蒙田于是唱起了逃避的贊歌: 換腦筋總能令人放松、釋懷,得到消遣。抑制不住愁緒,那我就躲開它;我逃進岔路,我兜圈子……我躲進一大堆旁的閑事和念頭中去,叫它失去我的蹤跡,找不到我。造化便如此因著無恒的力量而運轉(zhuǎn)……(《隨筆》,第三卷,第四章) 較真令人氣短,分心反使生命斕斑;當然,分心絕無彰顯理智與真實之理,它就是個障眼法,但其移光換影之術(shù)卻能激發(fā)起人們對潛蹤匿影之物的憧憬!秱鞯罆繁旧砭吞峁┝艘粋例子:“人在日光之下,莫強如吃喝行樂!闭\然,一切都不值得投入,因為一切都不長久;然而,面對無意義與死亡焦慮,又怎能舍卻這些樂趣,即便它們是如此微渺與短暫?公元5世紀初,圣奧古斯丁也沒能經(jīng)住誘惑: 所以,放棄塵世的希望,全身心地去追尋上帝與幸福生活,這有什么好猶豫的呢?可是再等一等!這個世界的好處同樣怡人,論甘道甜卻也不少。 (《懺悔錄》,第六卷,第十一章) 日光下莫強如吃吃喝喝——蒙田牢記《傳道書》大徹大悟的教誨。身處不確定的世界,面對必然降臨的大限,他揖迎所有虛浮空洞的樂趣,因為那些也出自上帝之手: 我們還看到好些類似的格言,教導(dǎo)我們在敏捷與堅強的理智難以為繼時,不妨借取俗眾的輕浮形骸,只要它們能帶來滿足及慰藉。無法治愈傷口,這些人就滿足于麻醉傷口……(《隨筆》,第二卷,第十二章) 可以說輕浮有了正當性。在苦難的迷宮中,輕浮能夠阻止人生僵化成斯多葛主義的堅忍,它能使思維重新流動,它能減輕痛楚、撫慰憂傷——哪怕快樂僅只是假象或幻想;沒了熱情、激蕩與欲望,靈魂將陷于板滯。如風似飚,輕浮是使人稍稍透氣的拔風井,是重振生機的清流。 基督教苦修文化教導(dǎo)人們鄙視紅塵,自負的斯多葛主義過于信賴意志或理智,而作為對這兩者的平衡,通俗娛樂從此在道德和哲學論戰(zhàn)中獲得了一席之地。既然一切都倏忽即逝,僅有相對的意義,既然千年與一日沒有分別,世界總也理不出頭緒,那么智者就應(yīng)放棄對本質(zhì)的凝想,從形而上的玄思中抽身。蒙田解釋說,蘇格拉底不會拒斥和兒童一塊投榛子 或是騎木馬,西庇阿會在海邊撿拾貝殼,或是和拉埃柳斯 玩一場“呆瓜指路” 。對于他自己,蒙田則許以享受幻覺的權(quán)利,他“利用虛空與無知,只要后者能(為他)帶來愉悅”。學問盡是虛空,哲學家各執(zhí)一詞,人類缺乏自知。然而,只有意識到自身的浮淺與無恒,人類才能略略改去輕浮,贏來些許智慧。因為世界的多樣性令他們的目光游走不止;無常的天性造就他們一切聽由命運裁決。而這命運教會他們把握機會,那可能是一場好運,一股轉(zhuǎn)蓬風,一次契機,或借用揚克列維奇 的妙語,一條“使偶然結(jié)果”之道(《說不清道不明與幾近于無》,1957)。 啟蒙時代:心安理得的歡娛 我愛奢侈,我愛享受, 所有愉悅,所有藝術(shù), 我愛華服雅室,我愛文章錦繡。 ——伏爾泰,《俗世之人》(1736) “陪我玩、陪我樂吧,可別對我說教!本S旺德農(nóng) 小說《沒有明天》中女主人公的埋怨可以說是18世紀貴族階層流連享樂的一個寫照。路易十四死后,社會準則多有淪喪,動蕩席卷了各個階層,金融也因勞體系 而崩盤。偉大時代的那些價值所由建基的理想被打入冷宮;黎庶之樂不再系于君主或國家的榮威,個人之福也不必再與大眾之福劃等號。褪去繁文縟節(jié),丟開教條主義與空洞、輕率的套話,抓住時運賜予的機會,增強存在感,這才是新的處世之道。與其過度思考人生,不如好好生活。 逐漸被剝奪了政治與經(jīng)濟方面的角色,一些上流貴族忘形地游戲一切。他們玩思想,玩文字,玩情感。他們以不恭和放蕩應(yīng)對不安。以自然道德之名,輕浮成為一種生活藝術(shù),一種忘卻挫折的方法。這種方法極合“天生活潑、淺薄、善良”的法國人的脾性。貝桑瓦爾 多次提到這種骨子里的快樂:“在攝政時期與路易十五親政的部分年代,法國人只想著尋歡作樂,他們只為歡悅而生!保ā敦惿M郀柣貞涗洝肪硪唬⿷(zhàn)爭結(jié)束了,物質(zhì)條件也從1720年起得到普遍改善,于是所有人盡情放縱。達官顯貴們舉辦奢華的聚會,肆無忌憚地炫耀財富。路易?塞巴斯蒂安?梅西埃在其《巴黎風景》中注意到,整個社會都對“淫巧無用的奢侈品”趨之若鶩,再也離不開這些“并非必需的欲求,而且它們比生理欲求還要迫切”(第十九章)。他甚至發(fā)明了一個新詞frivoliste ,以引出服飾界的一門“生意經(jīng)”:利用精心裝扮的人偶模特,在歐洲甚至美洲傳播最當季的服飾流行信息。 輕浮的用途 于是,圍繞輕浮出現(xiàn)了一場新的論戰(zhàn)。上世紀被視作罪大惡極的輕浮,如今有了積極的捍衛(wèi)者:哲學家認為這是一種合理的態(tài)度。人,面對塵世的無常,無法把握事物的本質(zhì)。同時,他必須適應(yīng)群居生活,采取有助于其融入社會的姿態(tài)。而輕浮的性情恰可打開尋求幸福之門,并適于分享。作為存在感的入口,輕浮的基礎(chǔ)是時間向著若干幸福時刻的碎片化。 當時,用frivolité一詞來指“輕浮”這一概念還是較新的用法。因為比起修飾言談舉止已久的形容詞frivole(輕浮),名詞frivolité直到17世紀才剛剛出現(xiàn)。法蘭西學院終身秘書、語法學家雷尼耶?代?馬雷 在他的一段論說中使用了這個詞,他解釋說這個詞之所以不通行,是因為受到了道德與理智的審判:“斷無通過游戲與嬉笑——靈魂輕浮之兩大長隨,而達致幸福之理。”《法蘭西學院法語詞典》(1694年版)建議棄用這“全無實質(zhì)”的詞語。五十年后,這個詞的意涵完全不一樣了。人們認可浮泛的談吐能夠取悅友儕,并承認,會交際、善應(yīng)酬,做事全憑興趣,玩世不恭的俗世之人,比學究或深思熟慮之人更有趣。在《發(fā)現(xiàn)輕浮島》的作者辜瓦耶教士 筆下,“當輕浮島人給予您他們的友誼,他們對您的德行并無要求,但會在意您的裝扮”(《道德雜章》,1754)。輕浮就是幾乎沒有一點倫理與道德的羈絆。對思想敬而遠之,對瑣事細節(jié)斤斤計較:比起大刀闊斧的偉大時代,“我們這個時代專注于細微;一根頭發(fā)我們要劈四爿”。 支持還是反對?在圍繞輕浮開展的辯論中,狄德羅與達蘭貝爾的《百科全書》加入了控方的陣營!栋倏迫珪肥紫仍谖镏p浮無聊與人之輕浮無聊間進行區(qū)分。對于物之輕浮無聊,可說的不多,唯要指出的是,這些物品基本都是無用的道具,既不是個體幸福之所在,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提高。人之輕浮無聊則來自判斷力的缺失,或者看不到事物的真正價值,或者相反,賦予事物虛幻的魅力。貪戀塵世之樂的俗人,既無品也無德,集這些缺點于一身: 為了從每日的無聊中解脫出來,他們投入各種消遣……他們挖空心思裝扮自己,對新奇玩意趨之若鶩,思維在這些物件之間飛來舞去,無暇靜思……處在……情婦、衣物……包圍中,心靈依舊空虛。 詞條的作者認為,輕浮無聊之人最終會等同于輕浮無聊之物;輕浮是品味敗壞的信號,對此,唯一的補救辦法是重新學習公民的責任。達蘭貝爾稱,輕浮“腐蝕了絕大部分法國貴族”(《致普魯士國王的信》)。《百科全書》捍衛(wèi)的是一種建立在社會功用之上的世俗道德,譴責的是社交生活中一小部分人的自私。 不過,也不乏為輕浮辯護的聲音,而且來頭不小。人性柔弱,更有反復(fù)無常之恨。其追尋的幸福,17世紀的人們相信它存在于安息的理想,以及理智與德行的結(jié)合之中。然而這份安息,也即靈魂的安寧,變成了無聊或厭膩;無聊化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橫亙在凡人和幸福之間。幸福只能是斷續(xù)的。誠然,輕浮引發(fā)的浮淺印象不過輕拂靈魂,但足以將它喚醒:輕浮是對生活、對自然的愛。孟德斯鳩承認,“不斷形成新的欲望,并隨之滿足它們”是填補內(nèi)心空虛的一道良方(《論品味》,1757):“時間長了,沒有不令人厭煩的……我們的靈魂厭倦了感覺;但沒有感覺,它就會墜入無盡的頹喪!彼圆疟仨氁恳馔猓骸巴馕锏淖兓,將我們推入不同的心境”,而靈魂需要這種刺激,否則便會萎靡不振。藝術(shù)方面,洛可可風格的花式圖案即致力于制造變化與驚異,以卷曲盤繞的線條打破單調(diào)與對稱。儒貝 后來敏銳地指出,“揭曉最重要的真相”的是想象力,而非理性(《思想選輯》,1838年版)。圣皮埃爾院長 認為,“新鮮與多樣(是)愉悅的主要源泉”(《一個善良人的夢》,1775)。在兩個極端之間,在導(dǎo)致悵惘的空虛與過激的情感或是無度的享樂之間,人們可以有適度的變化與歡娛;所以才有不專多變,作為一種退求其次的辦法。特呂布雷教士 稱不專一的人是幸福的:“不專一的人采物之華,取物之菁。對他而言,外物永不褪色,也永不留痕。不專一的人口味常變,幸福如一!保ā墩撊舾晌膶W與道德問題》,1735) 輕浮掌權(quán):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王后 18世紀始于1715年攝政時期的放蕩,終于輕浮王室的統(tǒng)治。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王后是一名美麗的年輕女子,脆弱而又大意,心里裝的主要是玩樂,她的興致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母后,兄王,還有朋友們,不斷對她的可愛做派表示擔憂:她渴望取悅于人,做好人,但在實行中缺乏考慮,有欠謹慎。瑪麗亞?特雷西亞皇后 就她的“放蕩傾向”、“沖動與隨便”提出告誡。而涉及奧地利的政治利益和她的草率,約瑟夫二世的斥責更是不假顏色: 您,可愛的年輕人,您成天只想著輕浮無聊的事,只想著怎么打扮怎么作樂,閱讀與聆聽正道的時間一個月也不曾有一刻鐘……您只憑一時印象來行動…… 未能幸福的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是輕浮的。她有的是沖勁和佳愿,可是缺少恒心,而且經(jīng)驗似乎也沒能教會她多少東西。這本不是什么嚴重的事,然而她是王后!一位十九歲的王后。她十四歲離開故國,而在維也納,國事纏身的母親對她基本上也疏于教導(dǎo)。她的性格親切開朗,熱情活潑,所有人都稱許她心地善良、高貴端莊——這兩種品格在她生命盡頭的悲劇時刻綻放出耀眼光彩。長期被不如意的丈夫所冷淡,她急切地尋找友情的慰藉,卻往往擇人不善;在她身邊,尤其在波利尼亞克 沙龍里,就有些愛嚼舌根的人輕佻地談?wù)撍,還有些陰謀家對她施加不良影響。路易十六之弟阿圖瓦伯爵是她這個小圈子的一員。見異思遷,放蕩不羈,他出了名的風流荒唐。他把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帶入“金色青年”的娛樂世界,帶她去薩布隆原看賽馬,坐滑橇兜風,去歌劇院,去賭博,在一場又一場的歡會中廝混。在這個她看來“陰郁荒涼”的凡爾賽,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最受不了的就是無聊。 她喜歡流光溢彩的生活,喜歡打扮,喜歡首飾;她在特里亞農(nóng)的園子里頻繁組織娛樂活動,并且一有可能,就努力擺脫禮制的約束,微服假面出行。她的任性之舉令財政開支甚巨,以致后來人稱她為“赤字夫人”。這些開支尤其包括她為滿足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而頒下的慷慨賞賜,以及為他們從國王處爭取到的年金和其他好處:她對這些玩樂所需之人百依百順。對于兄王的嚴辭厲色和認為她“深陷一貫的輕率與放蕩”的母后的責備,她以好言玲瓏應(yīng)對。她不是個謹慎的人,很容易上當受騙;她夜出宮闈,引來流言蜚語,但公眾輿論暫時仍懾服于她國母的魅力。 每周三臺晚會兩場舞會,周二周四兩場大宴,有時前往巴黎看歌劇,外加“選擇服裝與每日排練是如此費時,結(jié)果整個星期都搭了進去”的假面舞會,這便是國王夫婦通常的活動安排。在每個活動場合,他們都會更換不同的衣裝。整個宮廷亦步亦趨。穿著在凡爾賽如此重要,以至于為王后提供服裝與帽飾的羅絲?貝爾丹被戲封為“服飾大臣”。在其位于圣奧諾雷街名為“莫臥兒帝國”的店鋪中,來自法蘭西名門望族的麗人佳媛川流不息。羅絲?貝爾丹每周覲見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兩次,她知道怎樣打動這位王家顧客,讓她買了再買。仗著這頂保護傘,仗著自己有點分量,傲慢的女商人向?qū)m廷貴婦推銷別出心裁的“布幞”。冠在女士前額高高梳起的頭發(fā)之上,這一道具以紗羅制成,且以各式各樣的物件為裝飾,所達到的高度“令女士再也找不到足夠高的車廂容身,經(jīng)?梢钥吹剿齻兺嶂^,或是把頭支在車門上”。舞會上,這些貴婦必須欠身才能從吊燈下通過。 看到女兒如此打扮的肖像,瑪麗亞?特雷西亞皇后不禁潸然淚下!自然,整個宮廷繼續(xù)模仿王后的服飾,趨之若鶩。 王后在迷人的小農(nóng)莊里扮演牧羊女,為了滿足服飾需求而揮霍巨資,但這些比起她在飄蕩著丑聞氣息的私生活中所冒的風險來,都不算回事。秉性仁慈,她在分賜恩惠之際,懵懂于撕裂宮廷的勾心斗角與深怨大恨。同樣,她也從未想過法蘭西人民渴望的是什么。她過著如夢如幻的生活,全不想對她的惡毒抨擊滿天飛,還有激進一黨對她展開白熱的攻擊。她的輕浮毒害了公共生活。親信近臣的陰謀詭計,糟而又糟的“項鏈案” ,她的政見,遲來的醒悟,這一切都侵蝕著王位松動的基座。而她就坐在這一王座上,陪著一位私德無瑕但無力扭轉(zhuǎn)歷史大勢的君王。 國王沒有放棄打獵,他需要通過這種貴族階層的消遣稍事喘息。然而時局艱難,打獵甚不合宜。匯總其狩獵史可發(fā)現(xiàn),從1775年到1789年,他一共打了一百零四趟野豬,一百三十四趟鹿,二百六十六次麅子,打獵天數(shù)共計一千零六十二日。達官顯貴伴他出獵,并群起摹仿。1789年6月26日,亞瑟?楊格嚴厲地批評這些活動:“實未見顢頇愚蠢堪匹宮中者。”路易十六的日記是一部如獒驅(qū)奴的日記,泰納譏諷道。這是宮廷生活正常的娛樂與排場?僅是不合時宜的普通消遣?嚴峻的時局把這種輕浮的生活方式變?yōu)橐粓稣嬲淖詺ⅰ? 蕩弟及無用崇拜 沒人天生就能做到輕。贿@是一門特長,一種修煉;這是某些人對膚淺的追尋,他們認識到不可能有任何確定性,因而對確定性懷有一種厭惡。 ——喬罕 ,《解體概要》(1949) “我們怎么輕浮了?”盧奈子爵(黛爾芬?德?吉拉爾丹 的筆名)在其《巴黎書簡》中問道。 因為我們做的是瑣碎無聊的事情?可如果我們是認真地在做這些事的話,那就一點不輕浮了。輕浮是不對任何事物用心;我們正相反,我們在無足輕重的事物上花心思。(1837) 是的,沒什么能比它們更重要:這些不系任何東西的絲帶和蝴蝶結(jié),這些甘藍結(jié)和絨球,這些瓦朗謝納花邊袖口,這些蜂窩褶裥飾邊,這些鉤針繡品,還有這些女裝女工們耗時費力制作并名之為“雜件”的精美配飾。巴黎的精英們懷念舊制度下的風流,懷念那個無憂無慮的年代;有一個短暫的時期,那個時代的幽靈徘徊在詩人騷客的作品中。1869年,當寫作《行樂圖》 的魏爾倫試圖在“月光”的良夜清輝中重現(xiàn)這個美妙夢幻的世界、這一輕浮生活——或曰介乎夢想與幸福之間的“恰和生活”時,他腦海中浮現(xiàn)的正是《秋千下的巧遇》或《登舟前往基西拉島》的圖景。 浪蝶 的角色 輕浮行為中居首的穿著時髦和歌舞狂歡一樣,目的是調(diào)劑無所事事的生活,排遣憂悶。這的確不是什么正事,但黛爾芬?德?吉拉爾丹指出,時尚生活同樣需要人們嚴肅對待!這是在向美致敬,是地位的表現(xiàn);不事整理的美只是樸素之美,要變得“貴氣”,必要靠妝扮,靠那些零零碎碎的飾品;天生麗質(zhì)的女子如果不以最入時的方式打扮自己,是得不到應(yīng)得的賞譽的。男男女女,所有想要躋身“華美”之上流社會、消抹自己勞碌的資產(chǎn)者身份的人都有優(yōu)雅的責任。隨著不同社會階級的相互滲透與裝備的標配化,微小的配飾和不起眼的細節(jié)成了區(qū)分雅俗的關(guān)鍵。 要優(yōu)雅就不能太吝惜時間。女士必須長時間地泡在裁縫師傅和鞋匠那里,請美發(fā)師打理發(fā)型,挑選各式繡帽,乘坐八個彈簧減震的馬車在布洛涅樹林里兜風,去林蔭大道喝茶、用餐,在戲演到第二幕時進入歌劇院落座;男士則必須隱去一切辛勤勞作的形跡,瀟灑地揮霍自己吃苦受累掙來的財富。醉心瑣事的余暇與資格,揮金如土的派頭,為社會存在注入意義。復(fù)辟政權(quán)倒臺后,破落的昔日貴族需由一群“優(yōu)雅貴族”兼“余閑貴族”來替代。 黛爾芬?德?吉拉爾丹,這位首都最漂亮的女性之一,以其辛辣的建議,為有心學習生活藝術(shù)的奧義、混跡高雅聚會的徒眾提供指導(dǎo)。她要幫他們避開沙龍的處處陷阱,因為“浪蝶的角色是個艱苦的角色,總是充滿了棘手的難題”。對于一名想變得時尚的男士,頭幾條規(guī)則是這樣的: 永遠保持輕靈,戒凝重; 概不關(guān)心一切,但知道一切; 終日注意自己的儀容,讓人感覺那是不經(jīng)意間展示的形象; 同一分鐘內(nèi)出現(xiàn)在四個不同的沙龍; 算準時間,在新聘舞蹈名角的獨舞段落開始前,或在當紅歌劇演員開唱前,不早不晚地趕到歌劇院; 總是認識所有人都覬覦的女人; …… 這張方子還很長,末了一條玩世不恭,但極為必要: 仔細千萬避免有所依戀;依戀某人、某物、某種觀念、某項計劃,等于變僵、變老,等于打上日戳,等于把話說絕。(1839) 這一規(guī)則對于自衛(wèi)本能來說是必需的;輕浮需要活絡(luò),需要出新,需要智慧;它從來都只限于表面投入,不堪疲勞;其象征可以是風向標,且是“有判斷的風向標”。黛爾芬?德?吉拉爾丹還寫道:女性在這方面天然地比男性有前途,因為所需的敏銳和漫不經(jīng)心,在她們是與生俱來的品質(zhì)。當然,智慧對她們也不可或缺,但無論何時,千萬千萬,切不可表現(xiàn)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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