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著名作家史鐵生的短篇小說精選集,收錄史鐵生最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名作,包括《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足球》《來到人間》《午餐半小時》《愛情的命運》《白色的紙帆》《綿綿的秋雨》《夏天的玫瑰》《鐘聲》《死國幻記》《兩個故事》《往事》等作品。
“華語短經(jīng)典”叢書薈萃了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的短篇小說經(jīng)典,包括史鐵生、王安憶、遲子建、張煒、閻連科、劉慶邦、葉兆言、張抗抗、方方、趙玫、徐坤、蘇童、畢飛宇、李洱、孫甘露、路內(nèi)16位作家,每人一卷。
史鐵生,生于北京,1967 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附中,1969 年到延安地區(qū)插隊落戶,1972 年因病回京,在街道工廠工作,后因急性腎損傷回家療養(yǎng)。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務(wù)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中短篇小說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午餐半小時》《奶奶的星星》《命若琴弦》,散文隨筆集《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病隙碎筆》《靈魂的事》《扶輪問路》等。
夏天的玫瑰
傍晚,老頭兒跟每天一樣,從城里回來。他終于買來了那只青銅的公牛。本來今天應(yīng)該很高興,可是他剛才又碰上了那個年輕的父親。老頭兒后悔沒再跟那個年輕的父親說說。
蒙蒙的細雨,零零碎碎地從早晨一直下到了傍晚。這會兒,起了一點風(fēng),有些涼了?煲角锾炝。
“算了,還是少管別人的閑事吧,饒著管了,別人還不高興……”一路上,老頭兒不斷地勸著自己。他竭力想忘掉那個倒霉的孩子。
他扛著那根燙滿了小窟窿眼兒的竹竿,躬著腰,蹣跚地走著。路上幾乎沒有什么人。開闊的田野、錯落的農(nóng)舍和工廠的樓房、路邊的水車,還有遠處黑色的林帶,都蒙在無邊的細雨中。他回家去。竹竿上只剩了一只小風(fēng)車兒,靜靜地轉(zhuǎn)著,像一團紅色的霧。他就靠賣這小風(fēng)車兒為生。
雨中的黃昏,很靜。郊外的土路又細又長。
遠處的村落里,大喇叭唱著!跋奶熳詈笠欢涿倒,還在孤獨地開放……”是一支洋歌兒。老頭兒在竹竿的頂端罩了一把雨傘。每逢雨天他就這樣。那只紙疊的小風(fēng)車兒在灰暗的雨傘下面默默地轉(zhuǎn)著,就像那支歌。
他抱著那只剛買來的銅牛,拄著一支木拐,慢慢地走著。那銅牛不輕。他不時停下腳步,用衣袖擦去濺在牛身上的雨點。他每天都要到城里去賣小風(fēng)車兒,每天都這個時候回來。牛身上布滿了粗糙的氣孔、綠銹和凹凸不平的鑄痕,老頭兒總覺得那是些傷疤。他早就想買這只牛,牛的高高隆起的肩峰一直吸引著他。吸引他的還有牛的四條結(jié)實的腿和牛的向前沖去的姿勢。今天總算把它買回來了,老頭兒很高興?伤挥X得高興,就又想起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可真倒霉,剛生下來就這么倒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是殘廢!焙脦讉大夫都這么說,那個老大夫也這么說。唉,可怎么好……老頭兒想著,看了看天。
可孩子還什么都不懂呢,不知道這下子可遭了瘟哪,將來才倒了血霉呢。老頭兒想著,又后悔自己沒再跟那對年輕的父母多說說了。
不遠處,是一條鐵路。穿著雨衣的檢路工在高高的路基上走著,不時傳來鐵錘敲打路軌的“叮當”聲。老頭兒站住。他知道,在那鐵軌的遙遠的盡頭,是他的故鄉(xiāng)……
“她準是也老了,她老了準也還是挺漂亮的!彼吒叩穆坊,在心里對自己說。近幾年來,他常常想,他也許該回到故鄉(xiāng)去了。
老頭兒又走了一會兒,然后在路邊的土埂上坐下來,把銅牛放在并攏的雙腿上。他走得有點累了,拄拐杖的那條胳膊又開始發(fā)酸、發(fā)疼。他拍拍牛的結(jié)實的脊背,對自己說:“別像個老傻瓜似的胡思亂想了!薄耙矂e凈替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瞎操心了!彼謩褡约和裟莻不幸的孩子。他出神地看著那只青銅的公牛,真佩服它有那么一身漂亮的肌肉。老頭兒從藍布提兜里掏出水壺,喝了一口;不是水,是酒。
小風(fēng)車兒像一團紅色的霧,在他白發(fā)蒼蒼的頭頂上。空曠的田野上空,光是飄著雨。
“……所有她可愛的伴侶,都已凋謝死亡,再也沒有一朵鮮花,陪伴在她的身旁……”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村子里的喇叭聲。放廣播的準是個年輕人。
這歌倒是像唱著老頭兒的身世。
他就靠賣這種紙疊的小玩意兒為生,干不了別的了,老了,而且兩條腿的下半截都是假的,用鋼箍箍在大腿上的。剛箍上的時候很疼,現(xiàn)在早就習(xí)慣了。晚上,他在燈下把一張張紅紅綠綠的電光紙裁開,疊成一個個四角的小風(fēng)車兒,再用大頭針把它們釘?shù)桨滋鞊旎貋淼谋鞴鲀荷先。他喜歡喝酒,喜歡一邊做著小風(fēng)車兒一邊喝酒。風(fēng)車兒做好了,夠第二天賣的了,他把它們都插到竹竿上,還要再喝一點酒。他一邊咂摸著酒,一邊欣賞著那些小風(fēng)車兒,吹吹這個,吹吹那個,看看它們是不是都轉(zhuǎn)得很好。喝完酒,他爬上床,卸下假腿,睡一會兒。天不亮,他就起來,做一點吃的,動身到城里去賣小風(fēng)車兒了。二十多年,天天如此。二十多年前,在他還有一條好腿的時候,他還在建筑隊當過小工,后來不行了。好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了父母的人都玩過他做的小風(fēng)車兒。
人們都知道這個賣風(fēng)車兒的老頭兒,知道他的腿是假的,木頭做的。人們都知道他的歌謠。“跑呀跑,轉(zhuǎn)呀轉(zhuǎn),小風(fēng)車兒,變呀變!笔撬a出來的。他很會招引孩子,——得把小風(fēng)車兒賣出去。
“老爺爺,變成了什么呀?”“噢嗬,老爺爺可是什么也變不成啦!彼恳粋孩子的頭!靶★L(fēng)車兒變成了什么呀?”“你們看那里頭有什么呀?”一團團紅紅綠綠的霧!笆且恢恍⊥米訂幔俊薄安,是個新郎官兒!”老頭兒捏捏小姑娘的臉蛋兒。“是云彩!”“云彩里有你的新娘子!”老頭笑了,拍拍男孩子的肩膀……這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蛇@時候,他又要想起故鄉(xiāng),想起心中的那片樂土,想起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他希望這些孩子可別有哪一個將來要得“脈管炎”,這些歡笑著的小臉兒可別有一天要變得悲傷。孩子們散去了,舉著小風(fēng)車兒飛跑,一團團云,一團團霧……他默默地為孩子們祈禱。他獨自回家去。他沒有孩子。他的腿,一條是在二十歲的時候鋸掉的,另一條是在三十多歲,都是因為“脈管炎”。
雨悄聲地飄灑著,“沙沙沙”地落在田野上、土路上和老頭兒的雨傘上。他的背駝得很厲害,藍布褂子的背部讓太陽曬得發(fā)了白。他的頭發(fā)也全是白的。竹竿上那只紅色的小風(fēng)車兒顯得很鮮艷。老頭兒一直看著那只青銅的公牛。吸引他的還有那對犄角,像一張弓,尖利的兩端向前彎去,向前直沖!罢鏅M!”老頭兒握住牛的犄角,“老虎又怎么著?老虎也未必經(jīng)得住它這一下子!崩项^兒還記得他那兩條小腿,稍一用勁,那兩條粗壯的小腿就全是見棱見角的疙瘩肉。他記得,在老家時他扛起過二百斤重的麻袋,后來他又記得好像是三百斤,或者是差一點不到四百斤。他又摸摸牛的四條健壯的腿!罢鎵!”他贊嘆地搖搖頭。“媽的,這家伙!”
老頭兒總愛自己跟自己叨咕點什么。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常常叨咕著一句話:“她也老了,她準是也跟我一樣,老了!彼透纱嗖凰耍榔饋,再喝幾口酒。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人。人們說,人老了有時候就變得古怪,尤其是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的人。他喝著酒,又去吹吹那些小風(fēng)車兒,想著一些往事。許多年前,他到這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來治病,鋸掉了一條腿,他就再也沒有回故鄉(xiāng)去……
“……當那愛人的金色指環(huán),失去閃爍的光芒,當那珍貴的友情枯萎……”
老頭兒在土埂上坐了很久,撅起來的后衣襟被雨水打濕了。天可真是要冷了,他打了個寒噤。黃昏時分的光亮度變得很快,一會兒比一會兒暗。小風(fēng)車兒在灰蒙的暮色中閃著一點紅光。老頭又想起了那個孩子。唉,干嗎非讓一個注定要倒霉的人到這世上來不可呢?世上可不缺倒霉的人!他想!澳菍π》蚱薏宦犖业,依我說就別再搶救那孩子了。當然啦,誰舍得自個兒的孩子呢?可舍不得他,是為了讓他來受罪嗎?讓人看不起?”他叨叨咕咕地跟自己說著。他站起來,回家去。不過,他真正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條鐵路的盡頭。
老傻瓜,誰又會聽你的呢?人們要么不把這當成什么大事,要么倒說你是悲觀主義。王八蛋主義!你要是說“為了別給社會增加負擔”,有些人倒會同意,可是,“社會負擔”這句話對殘廢人來說是多大的負擔呀!最好是別給社會增加負擔,也別讓一個人總是覺著自己是個負擔。人來一世可不是為了當別人的負擔的。有些事是避免不了的。半路殘廢的事就沒辦法?捎行┠鼙苊獾氖赂蓡嵋膊蝗ケ苊饽?老說什么人道不人道的,讓一個孩子來倒幾十年霉就是人道?人們也不知都怎么了,就顧不上為那個孩子的一輩子多想想。我可不覺著那是樂觀主義。王八蛋主義。我說那是造孽……可話又說回來了,老傻瓜,誰聽你的呢?老頭兒一路走一路想,又覺著還不如忘了這件事的好。
他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事,又欣賞起他的銅牛來。還有這牛尾巴,甩得多有勁!他用手指尖捏捏牛尾巴,仿佛能覺出它的彈性。他想買這只牛已經(jīng)很久了。有一天,他在城里賣小風(fēng)車兒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只青銅的公牛。它站在櫥窗里,梗著脖子,四只蹄子緊緊地摳在地上,身體的重心全移到了高高隆起的厚實的肩峰上,低著頭,兩只犄角像是兩把揮舞著的尖刀。老頭兒愣住了,被牛的驕蠻的姿態(tài)吸引住了。牛身上每一塊繃緊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氣和力量,每一條脹鼓的血管都充滿了固執(zhí)和自信,每一根鮮明的骨頭都顯示著野性的兇猛,使人想到一只被它頂死的老虎,想到它被老虎咬傷的地方淌著黏稠的鮮血,想到它沖向?qū)κ謺r發(fā)出的暴怒的咆哮,想到它踏在老虎尸體上時那傲視一切的眼神,它晃著那對刀一樣的犄角,噴著粗氣,在荒野上飛奔狂跳……商店的臺階很高,老頭兒開始往上爬。他望著那只牛,沉靜了多年的血液又在身體里動蕩、奔突。老頭兒忽然明白了,他常常在夢中看見而醒來又變得模糊的那個形象,正是這樣一只!
有三十多年了,老頭兒經(jīng)常重復(fù)地做著一個夢:他的腿沒有了,獨自在一片陌生的荒野上爬,想要爬回家去?墒撬恢兰以谀膬,應(yīng)該往哪邊爬,他從未見過這片無邊際的荒野。他爬著,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堆眼睛在盯著他。那是狼!一群獰笑著的狼!他慌忙往后退,轉(zhuǎn)過一個墻角,屏住呼吸往另一個方向爬。可前面又有兩只佯睡的老虎,正瞇縫著眼睛瞄著他!他又趕緊往左爬,擦著地皮,一點一點往前挪,爬過一間豪華的大廳,爬進一條幽暗的樓道。又有一堆糾纏在一起的毒蛇向他抬起頭,吐著芯子!幸好右邊是河灘,他躲在一塊礁石后面。那不是礁石,是一群大鱷魚!沒處逃了,無路可走了。他猛地來了一股勁,叫喊著在荒野上東奔西突,用頭去撞那些猙獰的猛獸。他看見了自己強壯、龐大的身影在荒野上蹦跳、咆哮……醒了,他正用頭撞著床邊的桌子,拳頭在墻上打得掉了一塊皮,流著血……
就是這樣一只牛!尖利的犄角、高聳的肩峰、粗壯的腿,一身漂亮的肌肉,向前沖的驕蠻的姿態(tài)。“多少錢?”老頭兒問。
售貨員告訴他,他嚇了一跳。老頭兒買不起,但老頭兒決心要買;多賣點小風(fēng)車兒就行了,少喝點酒就行了。這以后,他天天夜里夢見那只青銅的公牛,夢見它在荒野上橫沖直撞,沖散了狼群,撞倒了老虎,踏爛了毒蛇和鱷魚,牛的青銅的盔甲閃著威嚴的光,洪亮的叫聲像是吹響的銅號……老頭兒像個初戀的情人似的,天天到那家商店去,爬上高高的臺階,去看那只牛。人多的時候,他就站在人群后面,從縫隙里看;人少的時候,他就讓售貨員把牛端下來。每看一回,他感動一回,每一回都有新發(fā)現(xiàn)。他覺得牛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傷疤也是漂亮的!翱伤是這么使勁兒地頂!彼f。售貨員納悶兒地看看他。“多少錢?”他又問。售貨員又告訴他一遍。老頭兒逐日計算著
自己攢下的錢,想象著把牛擺在自己的床頭,夜晚就不會孤獨。
天黑了,雨仍然沒停。看不見那只小風(fēng)車兒,也看不見老頭兒的白發(fā)。夜和雨不知把人們都藏到哪兒去了,這世界上似乎只有老頭兒蹣跚、沉重的腳步聲。他的胳膊又在隱隱地疼,
最近他的胳膊時常這樣疼。“可別又是那種病,媽的!”老頭兒罵著。雨似乎更大了,他把牛蓋在自己的衣襟下,貼在胸口上。他終于把它買回來了,覺得心里踏實、安穩(wěn),覺得心里有勁兒、高興。要不要給它報個戶口呢?老頭兒想,笑了。老頭兒往家走。
遠遠地看見了一片燈光。他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條路是通向他的小屋的,另一條通向那所產(chǎn)院。老頭兒又想起了那個倒霉的孩子!八麄冞在搶救他呢!崩项^兒說。他又在路邊的土埂上坐下,猶豫著該不該再去跟那對年輕的父母說說!安皇前咽裁礃拥娜司然疃际侨说溃銈兊脼楹⒆拥囊惠呑酉胂搿
“……我不愿看你繼續(xù)痛苦、孤獨地留在枝頭上……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輕輕散布在花壇上……”
老頭兒也快會唱這支歌了。
那個一生下來就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要成為殘廢的孩子呀!干嗎一定要把他救活呢?當然,還有另外百分之五?蛇@是賭博,是對比太懸殊的賭博!是拿一個人的一輩子在賭博!為什么呀?為了滿足父母的感情,就不怕把一個注定要受盡折磨的人帶到世上來?!
老頭兒站起來,朝那所產(chǎn)院走去。他想去求求那對年輕的父母:讓那個倒霉的孩子安靜地去吧,那才是人道。他想,王八蛋主義!
可我干嗎還活著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他想。
我不一樣,我能頂?shù)米,那個孩子可不見得行,老頭兒想。
再說,我也有時候快頂不住了,他又想。
何必讓一個人平白無故地來頂住那么多倒霉的事兒呢?說說輕巧。過去,我是怕給我的親人們弄得難受,我才活著,老頭兒想。我是半路殘廢的,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殘廢就去死,活著的人可怎么想?小時候,我們村兒里有個人就那么尋了死,活著的人都嘆氣……主要是,大伙兒對我都不錯,我不能做對不起他們的事,讓他們說我沒良心,他想。有些事不那么簡單,不好說……可這孩子的事挺明白。他還什么都不懂呢,讓他去吧,那是愛他。給他做件好看的衣裳……老頭兒走了很久才到了產(chǎn)院。他看見那個年輕的父親站在走廊上。“孩子怎么樣了?”老頭兒問!八挥迷偈苷勰チ恕!蹦贻p的父親說!八昧耍俊薄八チ。不搶救了,他安靜地去了!薄啊薄爸x謝您,您說得對!
那支歌叫: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老頭兒想。老頭兒從心里感謝這個年輕的父親,可老頭兒的心突然又像是被撕碎了;他看見年輕父親的眼里閃著淚光。老頭兒眼里也一樣,他也喜歡孩子,是孩子都喜歡。他覺得沒有人比他更懂得這個年輕父親的心。他坐在年輕父親的身邊。
他們都不說話,望著落雨的天空。雨絲在路燈下閃光,密密地編織著愛的輕紗,或是愛的羅網(wǎng)。老頭兒忽然想起了那只青銅的公牛。他把牛放在年輕父親的腿上!澳憧,這家伙多精神!
年輕的父親點點頭。
“是挺壯的。”
“橫勁兒!嗯?給你吧!
“不,我不要。”
“拿著。”
“我不要!
“拿著!”
“夠貴的吧?哪兒買的?”
“不貴,沒多少錢!
“你看它,多大勁!老虎也不是個兒。你看這犄角,這脊背,這腿……他母親怎么樣啦?”
“她老是唱那支歌!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所有她可愛的伴侶,都已凋謝死亡……”
“別讓她老唱這么難受的歌。”老頭兒說。
“您去跟她說說,行嗎?”
“她還有你。你呢?你也還有她!
“您去跟她說說吧。”
老頭兒走進病房。他對那個年輕的母親說:“早年我們村兒里有兩口子,第二回生了個挺好看的孩子……”他說了好些過去他家鄉(xiāng)的事。“快把身子養(yǎng)好,趕明兒你們再生一個,我給他做個四角兒都不一樣色兒的風(fēng)車兒,用好紙。”他不知道還應(yīng)該說點什么。
后來,老頭兒獨自回家去了。他在鐵路高高的路基下面走。鐵路伸向他遙遠的故鄉(xiāng)。他想,他也許應(yīng)該回去了;假如她需要他,他就留下來,假如她已經(jīng)把他忘記,他就再回來賣他的小風(fēng)車兒。反正賣小風(fēng)車兒也是件挺高興的事,總能跟孩子們在一起,而且,靠賣風(fēng)車兒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不是社會的負擔……
一列客車隆隆地開過,車窗里的燈光照亮了那只小風(fēng)車兒。小風(fēng)車兒在夜風(fēng)里轉(zhuǎn)著,像一團紅色的霧,像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