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數(shù)中國歷代文人,論名氣、才氣和人生經(jīng)歷,蘇東坡可謂個中翹楚。他似乎窮盡了生命的可能性,窮盡了中國文化的可能性,他抵達(dá)了生存的廣度與深度的極限。蘇東坡一生佳作無數(shù),詩存2700首,詞300余闕,文數(shù)千篇,包括1700封書信。其奔走潦倒、波瀾曲折的經(jīng)歷都在詩詞文章中呈現(xiàn)。本書通過品讀蘇東坡詞作,講述其少年成名的輝煌、仕途坎坷的苦澀、痛失慈母和愛侶的酸楚,字里行間流溢著恢弘大氣的豪情與不可言說的惆悵,為讀者再現(xiàn)蘇東坡輝煌又跌宕起伏的人生,展示他真實而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
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千古奇才。歷數(shù)中國歷代文人,論名氣、才氣和人生經(jīng)歷,蘇東坡可謂個中翹楚。他似乎窮盡了生命的可能性,窮盡了中國文化的可能性,他抵達(dá)了生存的廣度與深度的極限。
在《蘇東坡傳》的序言中,作者林語堂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伽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穌所說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在蘇東坡這些方面,其他詩人是不能望其項背的!
也許沒有人能比林語堂概括的更為精準(zhǔn)和深刻了。從出生到離世,蘇東坡的一生充滿了坎坷。他的降臨是蘇家極大的歡喜,他的天才是蘇家永遠(yuǎn)的光榮!皧^厲有當(dāng)世志”, 讀書眉山中,“學(xué)通經(jīng)史,屬文日數(shù)千言”,京城趕考,高中進(jìn)士,一舉成名,“一門父子三詞客”。 蘇軾的名字越來越閃亮。然而生活并非一帆風(fēng)順,看似順風(fēng)順?biāo),卻痛失慈母和愛侶。仕途并非坦途,即使有著滿懷為民的忠懇,有著反對新法的勇氣,等待他的卻是苦澀的貶謫和流放。即使想要隨遇而安也不可得,“文字毀謗君相”, 陷入“烏臺詩案”而鋃鐺入獄。在這種螺旋的痛苦中,風(fēng)雨洗凈了他的眼。
一個孤獨的人,帶著驕傲倔強(qiáng)的靈魂,遠(yuǎn)離京城,遠(yuǎn)走他鄉(xiāng)。從黃州到汝州,從杭州到定州,從貶謫嶺南到再貶海南,他的心淡定的猶如一片落葉。在曲折和唏噓中,他的氣度和人格脫離了平庸,走向璀璨。正如錢穆說的那樣:“蘇東坡詩之偉大,因他一輩子沒有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里見!秉S州、惠州和瓊州,簡直是蘇軾涅槃的仙境!按蠼瓥|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有靈魂的情感從來都不是單一的,除了那種豪情,蘇軾也有很多無言的惆悵。“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焙狼橐埠,惆悵也罷,在歷史的淘沙中,蘇軾依舊是閃閃發(fā)亮的金子。真金永恒。
縱觀其一生,我們看到的是光芒萬丈,也是心酸如星!叭私责B(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边@首《洗兒詩》不正道出了蘇東坡內(nèi)心的真實和荒涼?
第三節(jié)
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有人說,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即《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潘岳的《悼亡詩三首》、賀鑄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元稹的《離思·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堪稱我國古代“四大悼亡詩”。其中,蘇軾那首傳誦千古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理所當(dāng)然地排在榜首。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蘇軾在鳳翔任職三年多后,被朝廷解除官職,回到朝中,被任命為登聞院(受理官民建議或申訴的機(jī)構(gòu))殿中臣(管理官廷事務(wù)的殿中省的官員)。
此時,宋仁宗已經(jīng)駕崩,宋英宗趙曙繼位,他久聞蘇軾大名,想破格將其召入翰林院,委以重任,讓他擔(dān)任替皇帝起草詔書或修起居注的官職,也就是擔(dān)任皇帝的機(jī)要秘書,參與朝政。如果蘇軾真能勝任,那么未來的宰相也非他莫屬,因為宋代歷屆的宰相很多都是從這一職位上擢升的。然而,這一想法遭到了當(dāng)朝宰相韓琦的反對,他認(rèn)為蘇軾雖然才華橫溢,不可多得,但是他年紀(jì)輕、資歷淺,若貿(mào)然擢升,不能讓大多數(shù)臣子心服口服,還是將他放在較低的位置上,歷練一番。這樣逐步提升,才能水到渠成。
就這樣,蘇軾于宋英宗治平二年正月帶著愛妻王弗回到了京都,這一年蘇軾30歲,王弗27歲。
按照韓琦的想法,蘇軾經(jīng)過了當(dāng)時的館閣考試,來到史館任職。作為史官,雖然沒有實權(quán),卻能躋身社會名流,受到世人的尊重。對于蘇軾來說,這是最清閑不過的職位,而且他在任職的同時還得以飽覽宮中歷代珍本圖書和名人字畫,蘇軾樂在其中。
然而,好景不長。
有道是“恩愛夫妻不到頭”,抑或是上蒼也妒忌這一對神仙眷侶,同年五月二十八日,蘇軾的愛妻王弗突然身患重病而亡,年僅27歲,她的身后僅留下一個年僅7歲的兒子蘇邁。
英年喪妻,突如其來,蘇軾悲痛不已。回想他與妻子度過的十年歲月,從眉州到京城,從京城到鳳翔,從鳳翔到京城,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妻子的一顰一笑像流水般從眼前淌過。
那一年,她才16歲,還是一個羞怯的閨中少女,笑語盈盈地站在青神的鯉魚池邊,眉目間脈脈含情,秋波流轉(zhuǎn),轉(zhuǎn)動著少女的情思和初戀的生澀;那一年,她成為新婦,滿臉?gòu)尚撸⻊尤。面對蘇家的大大小小,她用勤快、溫柔和謹(jǐn)言慎行征服了所有的人,贏得了全家上下的喜愛;那一年,他們還沒有兒子,只是一對初嘗人間情愛的兒女,她默默無言,常常手拿針線活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陪他讀書,聽他吟詩,在燭光昏暗的時候剪去燭心,在他感到疲憊的時候親手送上一杯熱茶;那一年,她跟隨丈夫游宦鳳翔,身邊沒有其他親人,只有夫妻二人與小兒相依為命,但她相夫教子,生活過得愜意而自由。
她深知丈夫性格爽直,心無城府,因而時時細(xì)心地留意他在外與人交往時的一言一行。每當(dāng)蘇軾從外面回來,她總要細(xì)心地詢問,唯恐他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從而吃虧上當(dāng)。她時常這樣提醒蘇軾說:“你離開父親遠(yuǎn)了,凡事沒有人指點,不可不慎重。”
時間長了,她已經(jīng)和丈夫達(dá)成了默契。蘇軾的人生有了她的提醒和指點,或許會走得平坦許多,然而,這一切卻在突然之間變成了回憶。
由于暫時無法返鄉(xiāng),蘇軾只能將妻子靈柩寄托在京城的西郊。他的父親對他說:“兒媳跟了你,卻無法享受你的成就,你將來應(yīng)該將她葬在你母親的身旁!碧K軾將父親的話記在了心上。
時光荏苒,剛剛忙完妻子的葬禮,蘇軾在史館已經(jīng)待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了。第二年,即治平三年(1066年)四月,蘇軾的父親蘇洵也去世了,享年58歲。此時,蘇洵已經(jīng)編完《太常因革禮》,但他獨自撰寫的《易傳》還沒有完成,只能帶著遺憾離開人間。臨終前,蘇洵將尚未完稿的《易傳》托付給兩個兒子,希望他們將其續(xù)寫成書。蘇軾、蘇轍跪在父親的病榻前接受了這一遺愿。后來,蘇軾終其一生都在完成父親臨終前交代的這一任務(wù)。一直到他被貶謫到海南島以后,他才完成這部著作。而這部由蘇氏父子共同完成的《易傳》也成為中國易經(jīng)研究史上的名篇。
蘇洵死后被追贈光祿寺丞。蘇軾、蘇轍立刻辭官回鄉(xiāng),宋英宗特命官府安排船只護(hù)送蘇洵及蘇軾夫人王弗的靈柩回鄉(xiāng)。歐陽修、韓琦等老臣都派人前來安慰兄弟二人。
同年五月,蘇軾、蘇轍帶著靈柩走安徽水路,沿長江上行回家。由于是逆行,兄弟二人走得很慢,直到第二年四月才回到家鄉(xiāng)。他們安葬好父親,并為父親修了一座廟,廟中放置著父親的畫像和菩薩像。蘇軾將妻子安葬在了母親的墳旁。
此外,蘇軾還親自為妻子寫了墓志銘——《亡妻王氏墓志銘》。在此文中,蘇軾稱夫人為“君”,體現(xiàn)出夫妻恩愛與相互敬重的情感。他回憶了妻子在蘇家孝敬公婆、陪伴自己的種種事跡,稱贊她“恭謹(jǐn)肅恬”,并將夫妻二人生活中的甜蜜細(xì)節(jié)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文中,蘇軾哀嘆道:“嗚呼哀哉!余永無所依怙。君雖沒,其有與為婦何傷乎。嗚呼哀哉!”意思是,你死后,我將孤苦一人,沒有人陪伴,這是一件多么悲傷的事情啊!
十年后,當(dāng)蘇軾提筆寫下那首著名的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時,他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而且也續(xù)娶了妻子。他的第二任妻子是王弗的堂妹王閏之,雖不及堂姐聰明能干,但她溫柔隨和,心地善良,堪為蘇軾的佳侶。然而,愛妻王弗的一顰一笑,始終沒有從蘇軾的腦海中抹去,時間越長,他對她的思念反而更加強(qiáng)烈了。
這一年,蘇軾正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一個寂靜的夜晚,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回到了故鄉(xiāng)眉州。在蘇家那頗具情致的庭院里,他邂逅了亡妻王弗,依舊是那個清秀的身影,她倚在小軒窗下,靜靜地梳妝打扮。一聽到人的腳步,便連忙回過頭來,看著蘇軾,滿眼是淚,卻是相對無言,仿佛時光在靜靜地流淌,又仿佛這十年間他們從未分離。
伊人倏忽不見,蘇軾從夢中驚醒,只見淚濕枕頭,夢境不再。他感慨萬千,想起十年前的往事,想起十年來的人生,心中無限思念與感嘆。他提起筆,就這樣在燈下用筆墨娓娓訴說著自己的心情和夢境,抒發(fā)著自己對亡妻的脈脈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