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民生散文選》：

　　出鏡一不知哪個機靈的工程師發(fā)明了自拍神器。這個簡單的小機械征服了所有的旅行者。海濱，園林庭院，橫跨馬路的天橋，博物館大廳，什么地方都有人在自拍。從挎包里取出自拍桿拉長，頂端夾住手機或者照相機，對準自己調(diào)節(jié)好的笑臉咔嗒一聲。這是雅俗共賞的游戲，大人物一樣熱衷。網(wǎng)絡上流傳過一張韓國總統(tǒng)樸謹惠使用自拍神器的圖片。當初，精明的商人肯定想到了這個小機械擁有巨大的市場，可是，多少人預測到，這個玩意可能產(chǎn)生另一種文化？很遲我才明白，大多數(shù)手機都有自拍的功能，自拍神器無非一種輔助設備。第一次看見手機自拍是在一個嘈雜的餐廳里。鄰桌的一位男士左手精心地撩撥頭發(fā)，臉部持續(xù)地配制各種型號的表情，右邊的胳膊竭力伸長，巴掌中的手機對準了自己。當時我心里轉(zhuǎn)過的疑問是，這個哥兒們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一起進餐的伙伴開導之下我才明白，自拍如同正餐之前的一碟小菜那么平凡�，F(xiàn)在好辦了，自拍神器終于讓我們的胳膊如愿地加出了一截。

　　我剛剛在網(wǎng)絡上看到一張相片：游人如織的海濱沙灘，一個身穿比基尼的女士彎腰將自拍神器從胯下向后伸出，拍攝自己如花似玉的屁股。沙灘上肯定還有些手持照相機的閑人逛蕩，但是，這種事最好不要麻煩他們，以免產(chǎn)生不良誤會。許多人即興地拍下自己的各種相片上傳網(wǎng)絡，網(wǎng)絡是一個視覺的公共空間。無數(shù)微博在這個空間注冊，每一個微博擺出一堆相片或者幾段視頻猶如小商販在跳蚤市場鋪開一個地攤。多少人光顧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自拍終于使出鏡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出鏡曾經(jīng)是莫大的榮耀，神奇而隆重。報社的記者舉起了昂貴的照相機，鎂光燈咔嗒咔嗒響個不停，個人的形象次日出現(xiàn)于報紙版面的某一個角落，贊嘆之聲繞梁三日；電視臺的記者更為偉大，他們肩扛的那一臺攝像機如同一個威風凜凜的火箭筒。攝像機可以長距離地鎖定一個人，提供各個角度的拍攝，然后電視臺負責將這個人形象發(fā)射到千家萬戶的電視機里面。可以從這些復雜的程序之中看出，出鏡是多么幸運的奇跡。一個小官員事先得到通知，他在晚間的新聞節(jié)目之中擁有五秒鐘的鏡頭。他迫不及待地打電話通知所有想得起來的親朋好友，號召他們盡早守候在電視機面前等待他駕臨屏幕。現(xiàn)在，自拍神器極大地削減了人們的攝像機崇拜。那些影像符號沒有多少特權(quán)了，我們自己都能生產(chǎn)。昔日那一批神氣活現(xiàn)的記者突然有些失落。有了自拍神器，小巧的手機和無線網(wǎng)絡片刻之間解決一切。

　　技術(shù)發(fā)明又一次不可思議地扭轉(zhuǎn)了我們的生活。

　　照相機或者攝像機讓人眼界大開，看看世界吧——一個偌大的世界撲面而來；然而，自拍神器試圖讓一個偌大的世界側(cè)過臉來，看看我們吧——現(xiàn)在輪到我們當主角了。這時，我們開始端莊地或者詼諧地出鏡。

　　看是主體的向外擴張，眼珠骨碌碌亂轉(zhuǎn)，目光貪婪地撲向整個世界。我想起第一次接觸地圖的激動。

　　通常只能看見一條街道，一幢樓，一座山峰，然而，地圖突然將整個世界神奇地鋪開，一個巨大的空間浮出紙面。據(jù)說，全景畫出現(xiàn)于18世紀末的歐洲，這意味著開闊視野的形成。乘坐熱氣球飄浮在空中縱覽遠景，登上教堂的圓頂繪制四周的城市，那時的繪畫開始崇拜巨大與無限，一心想把世界盡收眼底。然而，時至如今，這種野心逐漸疲憊了。世界是看不完的，天外有天，誰知道天盡頭又在哪里？也許，現(xiàn)在是轉(zhuǎn)身看看自己的時候了。不論世界的直徑有多大，出鏡就是把自己設為圓心。

　　我看到的一個最新視頻是，幾個小學生錄制下他們與小伙伴之間的口水戰(zhàn)。他們在視頻之中表情生動地扮鬼臉、吐口水，說一些挖苦對方的刻薄話，做剪刀型手勢，如此等等。這些孩子如此熟悉視覺語言的編輯，一個自拍神器就可以造就一個表演舞臺。

　　二大約是錢鐘書用雞蛋與母雞的關(guān)系比擬作品與作者：即使吃了一個不錯的雞蛋，仍然沒有必要認識生蛋的母雞。作者又沒有三頭六臂，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對于許多人說來，這個觀點肯定過時了。他們的閱讀就是想追溯到作者，甚至僅僅感興趣作者。

　　那些睿智的見解或者巧妙的語言修辭哪有一張具體的臉生動？當然，容貌的質(zhì)量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提。美女作者的俊俏嫵媚必須足夠支持朦朧的浪漫幻想，皺紋縱橫的老嫗不宜公布相片；男子漢氣概是帥哥作者的經(jīng)典標志，掀起襯衫露得出八塊腹肌，抽煙冥思的深刻表情可以暫時省略�？傊�，這是一個視覺的時代，語言的魅力正在急劇衰減。哲學思辨或者深奧的詩令人生厭，夸夸其談的知識分子正在喪失他們的影響。視覺的時代是身體重新出場的時候，演員和運動員占據(jù)了傳媒的絕大部分空間。紅地毯和綠茵場成為全世界注目的聚焦點。運動場內(nèi)矯健的身姿開出了天文數(shù)字的價格，女演員的臉蛋、乳房和手指頭競相成為保險公司的投保對象，哪些語言產(chǎn)品可以享受這個級別的待遇？某些教授的電視演講獲得了意外的成功，突然晉升為學術(shù)明星。然而，所有的人都明白，形象是充當明星的真正資本。講壇上的表情、音調(diào)以及種種肢體語言遠比淵博的知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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