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收錄了林徽因的文學作品,包括散文、小說、劇本、書信和詩歌等。散文部分收錄了《悼志摩》、《窗子以外》、《蛛絲和梅花》、《山西通信》、《彼此》、《一片陽光》、《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惟其是脆嫩》、《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小說部分收錄了《窘》、《九十九度中》、《模影零篇》;劇本部分收錄了《梅真同他們》;書信部分收錄了《致胡適》、《致沈從文》、《致金岳霖》、《致梁思成》;詩歌部分收錄了總計29篇作品;翻譯作品收錄《夜鶯與玫瑰》;建筑部分收錄《談北京的幾個文物建筑》。
林徽因,原名徽音,福建閩侯人,中國著名的建筑學家和作家,被胡適譽為“中國一代才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與夫婿梁思成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古代建筑,成為這個學術領域的開拓者。在文學方面,著述不多,卻均屬佳作,其語言清新雋永、活潑靈動、內涵深厚,代表作有詩歌《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小說《九十九度中》等。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lián)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xiàn)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著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fā)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后所發(fā)……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么不同事實的發(fā)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里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于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
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
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彼f,“很穩(wěn)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周了!
現(xiàn)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的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里語無倫次的盡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里再聽到關于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于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里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決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后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姊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
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任何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讀書,外邊下起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么在這大雨里。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后的虹去”。源寧不止說他不去,并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國的濕氣豈是兒戲,志摩不等他說完,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怎么他便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里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愿!“飛機是很穩(wěn)當的,”他說,“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