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亙古奇戀,敵人愛上我,我絕不逃離;
一曲生命苦愛,別無選擇,確實悲天撼地。
冰火相容,是人性的光輝照耀;
洪荒曠野,是信念的忠誠守望。
神農架八百里無人區(qū),一支剿匪部隊深陷其中。傷員王昌林奉排長之命負責就地看守女匪首九斤黃和小土匪李小幺這兩個俘虜,等待向無人區(qū)核心地帶追擊大股土匪的排長和戰(zhàn)友們回來。這一等就是四十九年,一枝槍、三個人,食不裹腹、衣不遮體、居于林中,與野人相依。然而風霜雪雨的摧殘、豺狼虎豹的襲擊,并沒有使他們放棄信念。三個人在無人區(qū)里演繹出一首悲壯的生命之歌。
耳目一新的題材,新穎別致的故事,不落俗套的手法,生動精準的語言,使《孤軍》成其為一部極具獨創(chuàng)性、獨特性、排它性和可讀性的小說。
譚光榮,男,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藉湖北省秭歸縣,1954年2月5日出生于湖北省興山縣昭君鎮(zhèn)。畢業(yè)于華中科技大學和中共中央黨校。1969年參加工作,歷任創(chuàng)作員、戰(zhàn)士、班長、書記、指導員、干事、記者、教導員、宣傳科長、團政委、文化處長、文學雜志主編、某部正師職主任等職,現(xiàn)為廣州軍區(qū)高級軍官。已創(chuàng)作出版、上演、上映、播出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話劇、電影、電視劇劇本等約730余萬字,作品先后十九次獲軍內外各種獎勵。其名錄已入選《中國作家大辭典》、《世界優(yōu)秀專家人才名典》。
題記:我奶奶九斤黃當年是鄂西興山縣至神農架一帶最漂亮最勇猛的土匪司令,她被我爺爺王昌林俘虜時才二十三歲。她和我爹也就是當年的小土匪李小幺在八百里無人區(qū)中被我爺爺看押了四十九年,也沒有等到四排長和戰(zhàn)友們歸來。我和哥哥陪著母親獨活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人民政府將我們母子三人定為革命烈士的后代,如今在古夫這座新縣城里讀書、教書、寫書。
——李九斤
第一章
1·
王昌林跟著獵狗一樣靈巧勇猛的四排長,穿著小腳趾頭指責大太陽的爛布鞋,身上掛著爛布片子能當扇子煽風的破軍裝,腿桿腳板打在地上像是一對棒捶在夯地一樣的他們,沒日沒夜地向著八百里無人區(qū)的興山縣至大神農架的深處鉆去。
四排來到幾棵大油杉樹旁邊,排長停下腳步,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地貌,回頭對身后的戰(zhàn)士們說:“這地方不錯,涼快,隱蔽,先休息十分鐘,再往前搜索!
前方是什么?前方是土匪!
可是,此時此刻的前方,卻傳來了一陣女人的歌聲:
金子重銀子重啊,沒有命重啊嗬哈——
窮也好富也好哇,活著就好啊哈哈——
向前走向后走嘛,就怕不走哇啊哇啊哈——
做好夢做惡夢呀,只要有夢哎嗨哎嗨喲——
只要有夢哎嗨喲——
一班戰(zhàn)士王昌林斜靠在一棵油杉樹下,張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是不是土匪在麻痹我們?”
他的班長王富田用砍刀削著一片細嫩粉紅的油杉樹皮:“肯定不是土匪,土匪哪會唱歌?”然后把削好的樹皮放在嘴里,嚼得喳喳喳地響。
戰(zhàn)士屈鵬三說:“土匪哪還有心情唱歌喲!”
三班副班長竇天鵬睡在一條大樹根上,閉著眼睛說:“這是一個女人在唱歌,肯定不是敵人嘛!
王富田就問排長朱昌達:“排長你說會不會是土匪在唱歌?”
“人才呀!”四排長朱昌達的回答讓大家一頭霧水。
“他們像驚弓之鳥一樣了,哪還有閑心思唱歌給我們聽?肯定是采藥的山民!蓖醺惶锵铝私Y論。
王昌林跟著四排長三年多了,從平原打到山區(qū),打完大仗又打小仗,解放城市又鉆進大山。自從接受了進山剿匪的任務,他們四排沒有一天不是在大山里鉆來拱去的。他這老兵就在獵狗一樣的四排長手底下一天天一夜夜地變成了精兵,變成了只比班長小一丁點兒的“戰(zhàn)斗骨干”了。
日日夜夜地跟著這么一個比獵狗還靈巧的精人,王昌林也學得了一些捕獵的真功夫,比如神出鬼沒地跟蹤敵人、一眼就能識別誰是土匪誰是山民、一抽鼻子就能嗅到這里三天之內來過人沒有、一個人能抓捕住一個壞人、一槍就能打傷一個人或是打死一個人等等。
學這些技術,王昌林認真得讓四排長都說他是一個天生的剿匪骨干,是一個自覺得能讓全連全營都該向他學習的好兵。
四排長問他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哪來這么高的悟性,他說他的爹就是被土匪殺死的,死了三天還沒閉上眼睛,是他親手把爹臉上被土匪剖開的皮抹回到原處,爹的臉才像爹的臉、他也才真正確定爹是真的被土匪殺死了。要不是自己親手在他臉上的那幾抹,他還看不出來這死人就是自己的爹,也不會認為爹怎么會這么早就死了!
于是,四排長讓他在全排大會上倒苦水。他的苦水哪個聽到了哪個都要他去倒。指導員聽了他的報告就要他在全連大會上訴苦,教導員聽了他的報告就要他在全營大會上訴苦。團長聽說后本已安排了要他給一團人倒苦水的,可是,部隊任務下得急,他還沒來得及到那么大的場面上去訴苦,部隊就像卷草席一樣,千里行軍百里奔襲進了興山縣和神農架的交界地龍門河了。
2·
土匪是書面語,這里稱土匪叫“棒老二”。
才榮升國軍上校司令一個多月的九斤黃,已經帶著她手下七十三個“棒老二”在萬朝山至龍門河一帶的深山老林中鉆了四十天。她這司令當?shù)煤芷D苦,沒有哪一天不鉆山不跑路。
“司令”這兩個字安在二十三歲的漂亮女子九斤黃頭上,她覺得好神圣好偉大好了不起,她特別喜歡特別看重自己這個“司令”。所以她要一門心思把這個司令當好,決心要當?shù)帽瓤偹玖畲┥郊走出色還威武還雄壯!
每當她的隊伍甩掉解放軍的追擊,或者打家劫舍取得較大收獲時,她都明確一定要找個安逸的地方,吃大肉喝大酒睡大覺地隆重慶祝一番,好讓手下的大哥們感到不跟著她打天下就是白活了一條命!而每次慶;顒拥闹仡^大戲就是在大家的酒醉肉飽之后,她在嘴角流油、頭上冒汗、兩眼血紅、打著飽嗝的眾大哥們的起哄聲中,唱上一兩支山歌。
九斤黃是個聰明女子,又識文斷字,年紀卻比一多半棒老二小,所以她對手下的棒老二除一個李小幺外,統(tǒng)統(tǒng)稱做“大哥”。
昨天后半夜,她只派了十個大哥下山,不費一槍一彈,就搶到了灘坪河街上雜貨鋪的一麻袋紅糖、六十多斤鹽、一桶香油、三壇子苞谷酒和五百多個芝麻餅子,還有十幾塊臘肉、幾十條咸臘魚、幾十雙布鞋。
于是,九斤黃就在茶園坡埡上的盧家老屋場舉行了慶祝宴會。當大哥們把酒喝得一臉豬肝色、把肉吃得額頭油光閃亮時,她的小勤務兵李小幺就尖聲大嗓地說:“我想聽司令唱歌!”
于是,眾土匪一哄而起:“我們都要聽司令唱歌!”“我們就喜歡司令唱情歌!”“司令的歌比酒還好喝!”“司令唱的歌比熊掌還好吃!”
九斤黃就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提著筷子,挑了一塊煨爛了的臘肉幾下子嚼了吞了,就唱起了她師傅教給她的《五更歌》:
一更里來對郎說,
出門男兒要斟酌,
腰中銀錢要帶多。
二更里來勸冤家,
出門在外心莫花,
莫把感情亂拋撒。
三更里來月溜溜,
拉過郎臂當枕頭,
知心話兒如水流。
四更里來月偏西,
扯起布衫揩淚滴,
難舍難分又離去。
五更里來大天亮,
情姐起來下廚房,
一碗雞蛋半碗糖。
3·
海拔三千多米的萬朝山頂還是白皚皚的積雪,半山腰已大地復蘇,萬木吐翠了。連著幾天的好天氣,山頂?shù)姆e雪開始悄無聲息地融化,使僵硬了一冬的溪水像剛發(fā)育成熟的少女,漸漸豐腴起來,漸漸張揚起來,一路翻騰著晶瑩的水花,妖妖嬈嬈地奔騰而下,心甘情愿、滿懷熱情地去投奔自己的心上人兒。地上剛冒出嫩芽的草尖,像是終于掙脫了大人抓手的孩子,摔胳膊踢腿地撞開頭年枯塌了的草叢,一寸寸地拔高。樹上的葉苞像一只只蠶蛹終于破繭成蝶,舒展開嫩油油的翅膀,在枝頭上翩翩起舞。陽雀,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尋歡作樂、多嘴多舌的機會的,在這根樹枝上聒噪一陣,在那片草叢里搜找一番,再落在溪水中間的石頭上,用干巴巴的爪子蘸了水,抿抿自己的腦袋,搞不清它是為了臭美,還是想顯擺自己的自由自在。
顯擺就顯擺吧,它知道你就算是一只老虎也奈何不了它。
從這里一直連綿到神農架的核心區(qū),幾千平方公里的原始大老林里,在這個陽春三月,青山、碧水、老虎、陽雀,那些悄悄地舒展開身子的樹葉與草尖,那些在低一些的山坳間蛻殼的甲蟲,隱隱傳來的一兩聲鹿鳴、三五聲虎鼾、喋喋不休的野雞尋偶聲,打扮著這里的祥和,張揚著這里的生機。
無人區(qū)是經過有人區(qū)才會進入的。在八百里無人區(qū)的邊緣,有個叫老嫂子的屋場,這里住著一戶向姓莊稼人。向家的豬圈里,正拱在老母豬肚子下面吃奶的八只豬崽里面,有只一身麻栗色的野豬崽。那是莊戶主人前兩天才從屋后林子里捉來的。抱到豬圈里,它就把奶崽的老母豬當成了自己的親媽。奶崽的老母豬心里肯定是有數(shù)的,卻不以為意,睜只眼閉只眼地讓它混同在自己的親生兒女們里面,一同玩耍、一同吃奶、一同酣睡。
突然“砰、砰”兩聲槍響,像兩把利刃,一瞬間劃破了這份祥和與寧靜。躺著的老母豬呼地一下子站起來,回頭一嘴頭子就把那只野豬崽甩出去三尺遠。其它豬崽們不知母親為何對著這個已認下來的異種突然發(fā)怒,都愣愣地瞅著它,希望它重新臥下來讓它們接著繼續(xù)吮吸奶汁。小豬崽子們真是不懂事,沒看到母親那只剛才還被野豬崽叼在嘴里的奶頭正在往下滴著鮮血。
并不是野豬崽忘恩負義,有意咬傷嘴里的奶頭!耙啊钡目倸w是野的,對于槍聲的驚恐與警覺,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當混濁的槍聲突然打破這里的祥和與安寧的氛圍時,最受驚嚇的當然是那頭野豬崽。它一個寒戰(zhàn),嘴里的奶頭已被咬破。它的親族告誡過子孫:槍聲,是讓它們立馬死亡的命令。
隨著槍聲,傳來向家女人凄厲的哭喊:“娃子他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