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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
《蒹葭》是一部中篇小說集。有鄉(xiāng)村題材,那樣一群小人物在各自的命運里艱難打拼著、苦苦掙扎著,默默堅守著,如《田園將蕪》;有民國故事,在混亂動蕩的年代,女性的命運猶如飄零的風(fēng)箏,全然不由自己把控和決定,守著心的那片蒹葭地又是何等艱難,如《蒹葭》;有純愛題材,關(guān)乎愛情,關(guān)乎夢想,關(guān)乎西藏的《格;ㄩ_》《忘記他,就像忘記一朵花》。
賈平凹作序 陜西新銳作家作品 文學(xué)陜軍新梯隊作家書系
序:一抹迷人的新綠
賈平凹 八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擺放在我面前,就好像八個人站在我的面前,他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卻都揣了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想法,以各自不同的姿勢,不同的神情,不同的腔調(diào)娓娓地講述著、敘說著,甚至嘮叨著。他們說得那么全神貫注,說得那么情深意切,以至于讓我心生感動,倏忽間看見了自己不太遙遠(yuǎn)的青年時光。 這八位青年作家多生于秦地,是黃土地養(yǎng)育的一群兒女。三秦大地多神奇,神奇的不光是這里的山山水水,溝溝卯卯,更有那些古老的傳說,厚重的文化。生于斯,長于斯,骨子里難免就有了這塊土地的脾性,血脈里自然就有了這塊土地的因子——他們就像是這塊土地上生出的幾株小樹,就像是這塊土地上長出的幾株莊稼,一邊汲取著傳統(tǒng)的營養(yǎng),一邊沐浴著時代的陽光,默默地扎著自己的根,長著自己的桿,繁茂著自己的葉,孕育著自己的果。而這一次的集中亮相無疑令人眼前一亮,欣喜的看見在陜西文壇的土地上又增添了一抹迷人的新綠。 作為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我和這八位青年作家大都見過面,說過話,雖然談不上多么的熟稔,但對于其人其文,每每見之,卻總能生出一股子說不出的親切。這里面有地緣的因素,更有文化的姻近。我耳聞或者目睹過他們?nèi)绾卧诩姺毙鷩痰漠?dāng)下抵御著各種各樣的誘惑,獨守著一份寧靜頑強地跋涉、探索;我親眼見證過他們憑借著汗水和努力取得的大大小小的收獲。我常常在心底里為他們加油,為他們祝福;我也常常為為了他們的成長提供各種幫助的人們而心生敬佩。去年以來,陜西省委宣傳部啟動了“百名青年文學(xué)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包括這八位作家在內(nèi)的二十余名青年作家被納入其中,除了給予經(jīng)費上的幫助,還多次組織學(xué)習(xí)班、培訓(xùn)班,邀請名家傳道解惑;陜西省作協(xié)聯(lián)合魯迅文學(xué)院舉辦了魯迅文學(xué)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為這些青年作家舉行了拜師儀式,聘請了國內(nèi)一流的作家評論家擔(dān)任他們的導(dǎo)師。同時,在《中國作家》組織了作品專號,赴京組織了作品研討會,并在《文藝報》等媒體對這些青年作家進行宣傳,為他們搖旗吶喊。今年以來,文學(xué)院先后組織了“三秦文學(xué)季”系列講座,聘請國內(nèi)名刊大刊編輯進行系列講課,幫助他們打開視野,拓寬思路;為了集中推介展示他們的創(chuàng)作實力,這次,文學(xué)院又選拔出八位青年作家,由作家出版社集中推出八部作品,F(xiàn)在,這八本書即將和讀者見面了,是丑是俊,是咸是淡,就交給讀者去品咂吧。 在和這些青年作家的交流中我說過這樣的話,文學(xué)上有些道理本來也講不出來,而且一講出來就錯了。因此,我不想就創(chuàng)作的方法原理一一贅述,我也不想就這八位青年作家的八部作品一一分析。我想說的是,創(chuàng)作需要個人的實力和努力,創(chuàng)作也需要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和氛圍。幸運的是,在一大幫文學(xué)熱心人的勤勞操持下,環(huán)境和氛圍有了,就像唱戲的臺子已經(jīng)搭起來了,開場的鑼鼓已經(jīng)敲起來了,接下來戲會唱得怎么樣?我期待,我有信心。 2015年8月西安
畢堃霖,女,筆名詩經(jīng)女子,生于1987年6月,陜西山陽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百名青年文學(xué)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入選作者。2014年底獲得商洛市“德藝雙馨作家”稱號。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天使的笑》、《花樣年華草樣心》、《花觴》;散文隨筆集《花染禪意》、《姜花深處》、《詩經(jīng)女子》;中短篇小說集《花一開滿就相愛》、《孩子的村莊》;個人詩集《夢為馬》等各類作品300余萬字。
蒹葭
1 那是清末宣統(tǒng)年間秦淮河南岸的一個小村鎮(zhèn)。它有一個很詩意的名字——蘆灣,秦淮河的水到了這里蜿蜒成了一條玉帶,緩緩而清澈地裹著蘆灣的一方小天地伸向遠(yuǎn)方,便也孕育了這里“桃花水美鱖魚肥”和“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的一片清麗景致。 說白了,蘆灣只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江南小鎮(zhèn),距離繁華妖嬈的六朝金粉南京尚有大半日的車程,因為遠(yuǎn)離鬧市,村落里那些錯落有致的徽派建筑被完整保存了下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被秦淮河支流的水滋養(yǎng)著,女子清一色皮膚是凝脂的白皙,臉頰是新桃的紅潤,而這里的生活節(jié)奏也好似水一般的緩慢而又悠長地在歲月更迭中行進。不足百余戶的村落,還完好地保存著元、明、清三朝時候的古式鏤花建筑,舊舊的,霧蒙蒙的,卻極有韻致,村前村后有清靈的小溪流過,桃花、丁香、茉莉、梧桐,各種開花的樹木見證著一季季的鶯飛草長、花開花落。褪了漆色的堂前有蜘蛛在那里結(jié)網(wǎng),檐下有紫燕銜泥堆砌成的巢穴,黑瓦白墻也都被歲月浸潤了色,淺淺的,淡淡的,映在一片清凌凌的水波之上,清風(fēng)搖曳,小鎮(zhèn)便也跟著那些細(xì)小的漣漪漾動起來,一起漾動的還有池塘里挨挨擠擠的五月蓮荷,連同長滿水塘和溪澗的碧幽幽的蘆葦蕩。 蘆灣的美,美在千頃蓮荷,更美在蘆花如雪。泛舟湖上是好的,三五成群鉆進蘆葦蕩里撿野鴨蛋亦是孩子們的最愛。蘆灣的孩子記憶里最歡樂的時光是荷花開放的季節(jié)。很多很多的夢,從如水的時光里浮出來,生出一池一池綠葉和粉白粉白粉紅粉紅的骨朵兒。 白素自小就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她出生的時候,母親一直難產(chǎn),村里的同族嬸嬸與接生婆在產(chǎn)房里手忙腳亂地忙乎了三個時辰,她依然固執(zhí)地橫在母親肚子里進不得,出不得。她已經(jīng)是白家第三胎了,白夫人第一胎生了個女兒,第二胎肚子又圓又大本以為是個小子,卻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按說有了兩次妊娠經(jīng)驗,這第三個該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事情,白素的出生偏偏讓她吃足了苦頭,遭足了罪。撕心裂肺的疼痛讓白夫人幾度昏厥過去,身下大出血,把灰白色印花床單染出了大朵大朵的猩紅。廳堂外的父親白守仁聽到屋內(nèi)撕心裂肺的號叫,心緊張得都要蹦出來,他在院子里來回踱著步子。起先吩咐吳媽去請鎮(zhèn)上的大夫,但半個多時辰過去了還不見影蹤,氣得他不由得說了句臟話:“媽的,都是吃白食的! 白守仁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淡定了片刻,回到廳堂啜飲了口茶,那平素喝慣了的白毫竟也不合胃口,只聽得咣當(dāng)一聲,茶水茶葉就傾倒在桌子上,很快把淡灰色的桌布染出了一層土不啦唧的舊黃色。 門外剛滿十歲的大女兒白琳牽著兩個妹妹的手,悄悄地向白夫人的產(chǎn)房移去,但聞得又一聲號叫,不禁打了個寒顫,腳下像是鉚了釘子,一步也不敢挪動,連呼吸都要屏住似的,幾張稚嫩的小臉都齊刷刷驚恐地盯著那扇緊掩著的朱漆斑駁的耳門。兩個妹妹到底膽小,終究忍不住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白守仁這才想起角落里的那幾個可憐巴巴的小東西,他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從廳堂里走出來將三個女兒擁在懷里,分別親了親,又對一旁的大女兒說:“香兒,帶妹妹們出去玩會子,別往河邊走就是了。記得飯點回來。” “哦!毕銉簻仨樀貞(yīng)著,睫毛上閃動著晶亮亮的淚珠兒,她憂心忡忡地看著爹爹:“娘……她……她會不會死?” “不會的。娘要給香香生個弟弟呢。只是這弟弟有點調(diào)皮!卑资厝市牟辉谘傻亟忉尩溃谛牡子忠淮螢槠迌浩矶\平安,潛意識里希望老天會眷顧他,能給他帶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子。為這他此前專門還去附近的寺院請了送子觀音回來,也祭拜過幾次,十分虔誠。 “生弟弟這么痛的,不如再添個妹妹呢!”大女兒香兒朝那個朱色的門洞驚恐地看了一眼,兀自嘟囔著。 “你說什么?”白守仁顯然沒聽明白,也可能沒聽清楚。 “沒……沒……”乖巧的香兒像是天生有一顆七竅玲瓏心,能窺見大人的心思,知道這樣說會犯了爹爹的忌諱。 “帶妹妹們出去玩吧!午飯讓吳媽叫你們,注意安全,別走太遠(yuǎn)! “嗯——”香兒拖著長調(diào),小大人一般地拉著兩個妹妹的手往院外的方向去,倆妹妹偏偏耍了回渾,死活干著嗓子哭,一只手緊緊抱著庭前的柱子不挪步。本著爹爹給予的權(quán)力,香兒在倆妹妹的屁股上輕輕給了一巴掌,倆家伙一下子哭的更厲害了,屋內(nèi)淋漓的號聲和屋外刺耳的哭叫,夾雜著樹蔭里聒噪的蟬鳴,讓白守仁煩躁極了。他大聲地吼叫了一聲,粗暴地將兩個不聽話的女兒拎著胳膊丟到了門外,重重地關(guān)上了大門。 待門外尖細(xì)的哭聲后來慢慢淡下去了,估計是孩子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此時,產(chǎn)房也一下子也沒有了聲息,白守仁嚇了一跳,想沖到屋子里看個究竟,正當(dāng)他要推門進去的時候,門卻自動開了,差點與產(chǎn)婆撞了個滿懷,產(chǎn)婆慌慌張張地?fù)]動著那雙血淋淋的手,語無倫次地說:“血止不住,夫人又暈過去了,從沒見過這么難下的種,我盡力了,免得沾上人命,晦氣不說,還玷了自家名聲,白先生,對不起了!碑a(chǎn)婆一邊諾諾地作揖,一邊試圖要從門縫擠出去,卻被白守仁用胳膊擋了回去。 他紅著眼睛吼道:“今天你出了這個門,就是把孽造了。求求你救救她。孩子不要都行!卑资厝示o張的神經(jīng)終于全線崩潰了,他咚地跪倒在門沿,求產(chǎn)婆救救自己的妻子。 到底也是村里彼此熟絡(luò)和知根知底的人,產(chǎn)婆終究在心底也過不去良心那道坎,默然地退回到屋里,在沾滿血跡的床上給奄奄一息的孕婦推拿運氣…… 盡管遲,吳媽還是領(lǐng)著大夫進了白家院子,單聽孕婦奄奄一息的呻吟聲,便知是十分危險,也不多說話,鎮(zhèn)上的大夫便急急地進了產(chǎn)房,與婆子又折騰了半個多時辰,孕婦幾次從昏厥中醒來,又從醒來中昏厥,嬰兒始終還橫在肚子里出不來。 此時的白守仁已然癱軟在院子里一株白花桐樹底下,兩眼空洞地跟隨那繁盛的花朵投下的斑駁細(xì)碎的光影,有時候那光線化成了兩刀利劍直勾勾地刺在他的眼里,于是他看到梧桐樹周身閃耀起了虛幻的七彩色,白的、綠的、紫的、藍(lán)的大團色塊在他眼前時現(xiàn)時隱。 當(dāng)白守仁心灰意冷之際,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劃破蒼穹,他渾身頓時打了個激靈,陡然竟流出了幾滴眼淚。他扶著樹身舒展那麻木的雙腿,站定后剛欲奔向產(chǎn)房,就被地上一根枯枝重重絆倒,也顧不上疼就踉踉蹌蹌地起身,到了房內(nèi),產(chǎn)婆剛洗凈雙手給自己拭了把汗,見了他不禁說了句:“阿彌陀佛,總算母子平安。不過……是個丫頭。”產(chǎn)婆似乎窺見了白守仁的心思,但又覺得事實即便殘酷,早晚也是該面對的。 白守仁臉上氤氳起一團灰色,但還是含含糊糊地應(yīng)道:“丫頭也好。丫頭也好。咱沒那生小子的命,也就罷了! 床上的妻子還在昏迷當(dāng)中,孩子裹在襁褓里,在吳媽懷里哇哇地哭著。同族的嬸子忙了幾個時辰,此時也都汗津津的了,十分疲乏地捶了捶腰,見母子平安便就與白家上下告了別。 白守仁等到醫(yī)生處理完傷口,又把醫(yī)生和產(chǎn)婆送到門口,塞給她們一點錢,這才折回房中。這時妯娌嫂嫂也聞訊趕來,帶來了紅糖醪糟雞蛋,端在手里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著面色蒼白的白夫人。 白夫人看到白守仁進了屋,情緒一激動,身體便開始輕微抽搐,眼圈頓時也紅了,她痛苦地半閉著眼睛,幽幽地說:“守仁,對不住你。家里已經(jīng)有三個丫頭了,又添了個丫頭。這該如何是好!” “你辛苦了。別想太多,好歹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不都一樣?”白守仁心口不一地安慰妻子。 “我知道在心底你還是希望有個男孩兒延續(xù)白家香火的!卑追蛉艘咽瞧怀陕。 “好啦,都說不在意的嘛!”白守仁笑笑。說實在的他多少有點失落,但知道這時候妻子比他脆弱,作為男人是要有胸襟和擔(dān)當(dāng)?shù),安慰妻子自不必說,年屆四十的他也是到了不惑的時候。妻子比他小了十二歲,體質(zhì)尚好,也還年輕,都四個孩子了,是不能再生了,負(fù)擔(dān)起來也有些吃力。他現(xiàn)在是鎮(zhèn)上學(xué)堂的先生,也幫人寫寫狀子公文,掙點碎銀子糊口,勉強顧住讀書人的清高和臉面,孩子多負(fù)擔(dān)自然是比較重,相對于鎮(zhèn)子其他幾個讀書人的瀟灑,他不用比就差得多了。他不能像他們那樣經(jīng)常出入酒肆和茶館,也沒有多少時間去品詩論畫,更沒法娶個二房三房快樂逍遙。當(dāng)下時局混沌不清,這銀子是越來越難賺了,他思索著又添了個孩子,是不是得拾起以前愛畫的營生,幫人畫畫蓮荷蘭草之類的畫兒送到書齋畫廊賣些錢貼補,或是給人代寫家書,這樣一來鎮(zhèn)上那幾個讀書人是該又要笑話他丟了讀書人顏面的。想到這兒,他愣愣地,恍惚感到有幾絲疲倦,日子緩慢而乏味的沒有盡頭,他不自覺地兀自搖了搖頭,再看身旁的妻子已經(jīng)熟睡,臉色像紙片一樣輕薄。于是白守仁站起來,茫然地在屋子里走了幾圈,又嘆了口氣坐下。自始至終他竟都忘了把搖籃里的四丫頭看一眼,他只感覺悶得慌,坐臥不寧,甚至有點不知所措,生活的壓力直撲撲壓在他的胸口上,讓人喘不過氣。 白夫人翻了個身,卻又醒來,她用凄惶的眼神看著白守仁,眼眶里包了滿滿一眶瑩瑩白白的淚水。白守仁這才想到或許妻子起先是裝睡,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清楚,所以終于有些委屈地要發(fā)泄了。 沒辦法,女人總會想的比男人更多,他只好費了很大一番功夫來安慰她,當(dāng)白夫人終于停止抽泣安心躺下的時候,白守仁已經(jīng)唇焦口燥呼不得了,他得出去走走,得去透透氣。 白守仁喊了吳媽,交代了幾句,便尋了個借口出去,走到門邊,這才想起來什么似的,輕步走到搖籃邊,俯下身子瞧女兒那粉嘟嘟嫩生生的臉。吳媽已經(jīng)將她哄睡著了,小家伙睡相很好,眼睛、嘴巴、耳朵都是小小的。那么可愛又那么纖弱。一吸一呼之間,牽連著玲瓏小巧的鼻子,細(xì)線般絨絨的睫毛微微翕動著,嘴角彎成一個月牙的弧度,像是在笑。這個丫頭的出生,讓妻子受盡了苦頭,也讓他白白緊張擔(dān)心了一回,命到底還是硬,人出世了,還這般可人,模樣也俊俏,不像頭幾個孩兒那般皮膚紅紅的、皺皺的、丑兮兮的樣子。她似乎天生就是一幅美人坯子,粉嫩粉嫩,吹彈可破,讓白守仁暫時忘掉了塵世煩惱,頓生出無限憐愛,于是他低頭吻了吻嬰兒的小臉,輕聲關(guān)了房門,背著手往院子外面走去。 在村口,白守仁遇到隔岸王家村的王二。王二一見白守仁,那個熱情勁就別提了,畢恭畢敬地作著揖,滿口都是聽著人舒服的話兒。王二是專門渡船過來找他的,聽說他又添了個丫頭,恭喜也不是,不恭喜也不是,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吉祥話兒,便硬拉著他去王家村吃酒。 王二的兒子要結(jié)婚了,他想請白守仁給寫幾副婚慶對聯(lián)。 白守仁的書法是十里八村一絕,大伙都知道他的字寫的雋永大氣,一筆一畫看似無意揮毫,方塊漢字在他筆下卻都活了,有形有神。而且白守仁飽讀詩書,出口成章,寫點紅白喜事的對聯(lián)不但通俗還雅致。于是,好像不約而同地,誰家的紅白喜事上少了他白守仁的字就總感覺缺了點什么。 白守仁也不推辭,就和王二渡船去了王家村。王二家人早已備好筆墨在那里等著了,他一口氣寫了三五副對聯(lián),貼正門的、耳門的、新房的就都有了。乘興還畫了幅適合掛在正堂象征子孫滿堂的通俗畫兒,酒足飯飽,又半推半就地收了點好處,這才準(zhǔn)備起身告辭。 王二一家人簇?fù)碇鴮资厝仕偷介T邊,一看天氣,就有了下雨的征候,王二再三挽留說多坐一會兒,白守仁還是堅持要回去,王家的婦人只好備了傘具,王二將白守仁送到渡口坐船,雨點便迫不及待地從天上往下砸了。 江南的雨也有急的時候,在這濃春四月下如此急雨卻是不多見。黃豆大的雨珠將地面砸出了一個個小坑,濺著水花兒,遠(yuǎn)近十里的綠煙紅霧愈顯得混沌不清,河面的水漲起來了,不復(fù)起初的澄澈碧綠,泛著渾黃,一浪趕著一浪往前涌,浩浩蕩蕩的,粗粗的雨線不停地在水上行云織夢。 王二將白守仁送進一條烏篷船內(nèi),看他上了船,擺了渡才離開。船行到河中心天上竟又開始電閃雷鳴,河水在人的視線里瞬間暴漲,一浪高過一浪,河面被陰云籠罩著,白守仁感覺頭皮麻酥酥的,他更加奮力地滑動著櫓,只想早點靠了岸。 船在接近蘆灣的荷花塘?xí)r候,白守仁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在一叢蘆葦和才露頭的蓮葉間,停泊著一條破舊的木船,船體被浪頭和雨點敲打著,搖搖晃晃,但顯然是被什么給牽住了,動也不動,兀自飄搖。 隱隱地,隔著風(fēng)聲、雨聲、雷電聲,他聽到嬰兒的啼哭。白守仁將船往近處靠了靠,才發(fā)現(xiàn)破爛的木船上空無一人,船艙內(nèi)積了不少水,在船座上有一個裹著嬰兒的襁褓。 “哎,是誰家造的孽。把孩子丟在這兒。”他無力地?fù)u了搖頭。知道自己也管不得那么多,正想劃著船離開,終究有點不忍,心想這么大雨,河里又漲水了,木船很快會被水草纏住了,沒準(zhǔn)哪一個浪頭過來,船里漫了水,沒多久是會下沉的,船里的嬰兒肯定沒命。想到自己妻兒今天幸免于難,終究是老天開眼,何不做點好事,將船推到安全的蘆葦蕩中,至于其他,就全看老天造化了。 白守仁費力地扯掉裹在船身的水草和浪渣,船開始動了,借著浪力,他將船推到了一邊,正欲離開,最后瞥一眼艙內(nèi)的嬰孩,赫然看到那包裹著孩子的天藍(lán)色小棉被,總覺得眼熟。再定睛一看,那不是妻子在孩子出生前一針一線縫做的嗎?孩子這會兒不哭了,一只腳蹬開被褥,小半個上身露來出,粉嘟嘟、白嫩嫩,瞇縫著眼睛,霧一樣的睫毛擠成了一條細(xì)線……這不是自家的孩子是誰的孩子呢?白守仁停止了劃槳的動作,心頭涌起了一陣悲涼。陡然想到是妻子知道他失望家里又添了個丫頭,便知會吳媽背著他悄悄把孩子抱到船里隨流漂走的。這樣的事情在水鄉(xiāng)不是什么新鮮事情,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白守仁有點接受不了,這與讀書人的仁、義、禮、智、信相背離,讓人覺得有點殘忍。 白守仁渾身像是被雷電擊了一下,好一會兒都沒緩過神來,伏在船艙怔怔地呆了一陣。此時的雨小了些,如夢似幻悠悠地飄著,漸漸將他的身子也淋透了。白守仁費力地把自己的那條船綁在棄船上,弓著身子爬進載著嬰兒的船艙,將孩子摟在懷里,他忍住涌在眼眶的淚水,從船艙里爬出來,給孩子掖好被子,并把小東西平穩(wěn)地放在自己的船艙內(nèi),這又解開連著兩條船的繩索,重新將船渡上,小船在細(xì)雨中搖搖晃晃地向著蘆灣的方向駛?cè)ァ?/span> 白守仁一只手撐著傘,一只手摟著孩子,沿著村頭往家走。還沒進自家院子,就看到門口涌了一堆的人,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么,有人眼尖看到了他,立馬迎了上來。 “白先生,您可回來了,蘆灣差點被我們翻了個遍都沒找見您。” “有什么事嗎?”他疑惑地問,以為是白夫人拋棄嬰兒的事情敗露了。 “可不是出大事了,兩條人命呢!真是造孽啊!编従尤衬_阿婆將拐杖在地上點的啪啪響,不停地抹眼淚。 “爹爹,對不住。是妹妹,妹妹在河邊玩,用手夠荷葉掉……掉水里了,救……救上來,已經(jīng)……沒……呼吸了。”大女兒香兒看到他回來,撲通一聲跪在稀泥里,嘴角打著哆嗦。 白守仁將懷中嬰兒丟給鄰居,發(fā)瘋似的沖進院子,看到空落的院內(nèi)停放著兩塊木板,木板上蒙著白布,露出兩顆小腦袋,白夫人和吳媽、還有一堆婦女圍著木板哭得肝腸寸斷。他頓時覺得天昏地暗,哇地噴了口鮮血,暈倒在地。 正在這時,雨越下越大,蘆灣的河水還在漲,漫過荷花淀和蘆葦蕩,又淹過一些農(nóng)田,澎湃的浪頭像是要把這個小小的水上鎮(zhèn)子淹沒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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