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古典鋼琴家托馬斯?格林應聘前往上海,指揮一支爵士樂隊,在這個沉湎于音樂、金錢、快感和權利的城市,音樂家搖身變?yōu)樯虾┑膶檭。杜月笙身邊的女人、同時也是共產黨線人的宋玉花與托馬斯在十里洋場、歌舞升平中相遇,在上海被日軍入侵之后,兩人在亂世之中走向彼此。然而在音樂和生存、自由和承諾、愛情和戰(zhàn)爭的漩渦之中,他們的命運面臨無法預知的轉折……作者經過長時間的研究和尋訪創(chuàng)作此書,還原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中國外交官何鳳山發(fā)放簽證庇護數(shù)千名猶太人,大約兩萬多名猶太人因為他而重獲新生。同時書中還復原了二戰(zhàn)初期爵士音樂家在上海的生存狀況,重現(xiàn)了一個被世人遺忘的上海爵士時代。
震撼千萬讀者心靈的人性救贖之作
“中國三部曲”暢銷全球25個國家
比《辛德勒的名單》更震撼的中國人救助猶太人史實
全世界猶太人不會忘卻的傳奇英雄何鳳山
一個震顫人心的、性感的故事,這是一封寫給上海的情書!
【中國版后記】
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來中國出差,自此,上海不知多少回成了我的目的地。這座城市幾十年來的變化,我都看在眼里,為之驚嘆不已。近幾年,上海的變化尤為神速,隨著舊貌日益被新顏取代,記憶中的上海也日益遠去,于是,我萌生了探索上海歷史的念頭。然而,雖然在中國經商十八年,接著又以中國為背景寫了十五年的小說,但是,我此前從來不曾想過寫一本有關老上海的小說,因為這個主題已經被講述了無數(shù)次,它幾乎成為了一種文體類別,有著固定的情景模式。
然而,一次,我偶然地讀到了一本美國黑人音樂家的自傳。上世紀三十年代,他應聘從美國前往上海,在那個東方城市的夜總會里演奏爵士樂。就在讀完這本自傳的那一刻,我想,我要寫一本小說,關于上海的小說……這些與他同時期的音樂家來到上海后,獲得了在美國所無法擁有的自由、尊重和機遇,于是,這些黑人音樂家在上海如魚得水。而同時,他們也為上海的舞廳夜總會注入了一種新的聲音,那就是爵士樂。一時間,年輕的爵士樂風靡上海灘。這種音樂,大量使用切分音,音符跳躍沖撞,混合了憂郁的藍調。這種音樂,帶著一點點危險,又帶著一點點新奇,聽著這種音樂,人們不由自主地會跳起舞來。這種音樂,即興表演是它的獨特之處,即使整支樂曲節(jié)奏緊湊,但依然留出了展示個人魅力的空間,每位樂手都可以來上一段獨奏。在獨奏中,他們可以隨意發(fā)揮,所以往往給聽眾們帶來驚喜。而對于樂手們來說,那是在舞臺上的一次次探索,有一些冒險,又收獲一份滿足。
正是這種音樂,這種爵士樂,它所帶有的隱喻,成為促使我撰寫這本關于上海的小說的主要契機。上海就是這樣的一座城市,她總有蓬勃的生命力,跳躍前行,左右顧盼,隨性不羈。她接受新潮,創(chuàng)造摩登,她和爵士樂是那么合拍,有著天然的融洽。上海擁有爵士樂的氣質,爵士樂表達了上海。
然而,在她的爵士樂時代,上海這座城市不僅散發(fā)出無盡的魅力,也蒙受了難言的痛楚。跨越于本書的那些日子,從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一年,降臨于這座城市的,是戰(zhàn)爭,是勇氣,是混亂,是危險,也是難以取舍的選擇。那些年里,上海經歷了太多,它是中國面對世界的窗口,它立于時代轉折的節(jié)點。風云變幻,時局跌宕,它自然而然地成了眾多小說的背景,情節(jié)的曲折變化超出了作家的想象。這本小說就是基于那個時代的真實故事,書中發(fā)生的一切,幾乎都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過。而且,除了四位主人公之外,書中出現(xiàn)的其他人物都是真實的,對他們的描寫,也盡量貼近本相。在原版的后記中,還有對他們之后生活狀況的簡略交代。
本書用部分的篇幅,描寫了一個刻在猶太人記憶中的上海。當年飽受納粹迫害,幾乎被全世界拋棄的猶太人,在上海找到了避風港。做前期研究時,我搜集了大量相關資料,而當時駐維也納的總領事何鳳山的義舉,更是深深地感動了我。兩萬多名猶太人在最無助的時候,驚恐地涌向上海,免遭殺身之禍,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的努力。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我還了解到,當時國民黨高官孔祥熙和孫科竟然力排眾議,推出了一項在云南安置十萬猶太人的計劃。雖然這個計劃最終還是流產了,但是,在內外交困的時代,中國出了這么一批人道主義義士,令人為之動容。本書中文版的出版,讓這些塵封的往事公之于眾,以文學的形式展示給中國的讀者,這是我的心愿,為此我深深感恩。
在此,要特別感謝本書的譯者余彬女士,作為一位專業(yè)的譯者,對這本書,她所做的卻不僅僅是語言上的切換。在翻譯過程中,她和我不斷交流,對書中的細節(jié)展開討論,通過她的詮譯,人物形象更加清晰,情感的交融更為自然而真實,時代感也更加鮮明。她常住上海,熱愛上海,計劃以走遍上海城區(qū)一千一百余條馬路的方式,去探索感悟城市的前世今生。她的譯筆,讓上海美麗呈現(xiàn),用語調,用情感,用不經意的細節(jié)。感謝她,讓這本小說變得更好,我欠了她一份情。
尼克·莫尼斯
二零一五年六月于洛杉磯
【譯者記】
聽尼克說起她的《夜上!,是在去年的初夏。她來上海,熟門熟路地住進了富民路上的一條弄堂里,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這種只能住兩三個人的小民宿的,只能說,對上海,她比我還熟。我們約了去杭州,在西溪的槳聲欸乃中,她說起了剛剛在美國出版的《夜上!。
早在二〇〇七年,我就在一個讀書專欄里撰文介紹過她的《最后的中國大廚》,那是當時剛出版的一本暢銷書。尼克的每一本小說,都是以中國為背景,意在探究中國的歷史、文化和風情。當聽說《夜上海》講的是一位美國黑人爵士樂手在上海的故事時,我立刻有了興趣。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爵士酒吧,當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這些酒吧開始開門迎客。客人來了一批走又一批,歌手唱了一曲又一曲,曲間休憩,長發(fā)的洋人貝斯手和客人逗笑調侃。這是特別的上海夜景,微醺中,讓人產生年代的錯亂感。而這本書,把我們帶向了上海爵士樂文化的源頭。書中展示的那個年代,上世紀三十年代,是正值華年的爵士樂的大樂隊時代,樂隊高手云集,陣容龐大,和現(xiàn)在的簡單配器輕唱淺吟十分不同,那種氣勢,我們只能在書中尋覓。
三十年代的上海灘,看到這幾個字,你會想到什么?是十里洋場,紙醉金迷?是旗袍軟緞,燈紅酒綠?是浪奔浪流,恩怨情仇?中國迷尼克放下了小說家的想象,鉆進了史料傳記之中,于是,有了這本關于美國樂手在中國的歷史小說。不敢說,這本書是如何的另辟蹊徑,但是,它有很好的補充,很好的角度,很好的挖掘。作者立足史實,力求還原本相的意愿深得我心。在這一點上,我和作者是不謀而合,而上海,也慷慨地滿足了我們的愿望。
翻譯這本書,是一次別樣的工作經歷。工作內容一分為三:一為翻譯文本,二為考證史實,三為交流溝通。作為譯者,我第一次逾越了權利范圍,在和作者商榷探討的基礎上,對本書的某些局部細節(jié),做了補充或改寫。這個交流的過程,是饒有興味的探索追問,也是中西方文化的溫柔碰撞。舉個例子,杜月笙喜歡讓他的女人在發(fā)髻上別一朵鮮花,作者一定是對梔子花這種美國見不到的芳香馥郁的花情有獨鐘吧,她多次提到女主人公的發(fā)髻上別了這種花。我對她說,杜月笙不會讓他的女人在頭上別一朵白花的。她明白了道理后,立刻就改掉了。不過,我還是滿足了她對這種東方花卉的偏愛,讓男主人將一朵梔子花別在了一個俄羅斯女孩的頭發(fā)上。呵呵,讓那些外國人胡鬧去吧。
必須提一筆的是,這本書吸引我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何鳳山的描寫,這位被稱為“中國的辛德勒”的外交官,當年是駐維也納總領事,在納粹治下的維也納,他以發(fā)放上海簽證的方式,挽救了成千上萬的生命。而對這段八十多年前的歷史,他自己極少提起,直到上世紀末,在各方的努力下,他的事跡才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這本書,使得何鳳山的形象第一次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而對這位傳奇人物的研究,將會成為我持續(xù)的關注。上個月,因緣巧合,我來到了維也納,找到了當年國民政府駐維也納總領事館的舊址。走在通往舊址的林蔭大道上,想象當年血流成河的白色恐怖,不勝感慨。
作為一個在上海生活近二十年的新老上海人,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在家鄉(xiāng)的日子,對這個名副其實的第二故鄉(xiāng),我總有一種去翻開其過往前世的沖動。感謝作者,讓我有機會貼近了上海的舊時月色。她沒有欠我一份情,我們扯平了。
余彬
二〇一五年六月于上海
尼克·莫尼斯 (Nicole Mones),美國作家,著有《在轉譯中迷失》《透亮的杯子》《最后一位中國大廚》等書,本書是她第4部以中國為背景的小說。她的作品在26個國家出版,曾獲得卡夫卡最佳女作家作品獎、西北圖書聯(lián)合會獎,被評為《紐約時報》年度杰出圖書。她為西方讀者介紹中國的飲食和文化,是美國頭號飲食雜志《美食家》的專欄作家,作品常見諸《紐約時報》雜志、《洛杉磯時報》及《華盛頓郵報》等媒體。她也是中美關系國家委員會成員。
上海,籠罩在戰(zhàn)爭陰云里。那些年,每個人都面臨著選擇:是跟著國民黨,還是參加共產黨?是奮起抗日,還是妥協(xié)講和?即使是選擇了不做選擇,也成了一種賭博,只能被動地服從于命運這只無形之手的擺布。然而,對于我宋玉花來說,這只手卻是有形的,有力度的,因為,我屬于杜月笙。我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同于其他女人私下里委身于杜月笙,我是在公開場合為他服務。然而,我也同樣是他的私有財產,根據我們之間的契約,在我三十三歲生日之前,他可以讓我為他做任何事。但我依然是自由的,那是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藏在了那里。
那是一九三六年,戰(zhàn)爭正在逼近。中國,在西方多國軍事力量的威脅之下,已經戰(zhàn)栗了近一個世紀。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上海成了第一批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和其他港口城市一樣,它被瓜分成一個個勢力范圍。我們已經習慣了被殖民化,然而,事態(tài)卻繼續(xù)惡化。日本人從他們在滿洲里的基地出發(fā),逐步擴張,吞噬了越來越多的東北地區(qū)。隨著他們勢力范圍的不斷擴大,北平已經危在旦夕,然而,蔣介石卻沒有作為。他的國民黨軍隊正忙于對付共產黨,因為共產黨才是他的心頭之患。當日本軍隊逼到眼前時,他干脆放棄了抵抗,任由日本人長驅直入。一時間,天怒人怨,不滿情緒四處彌漫。對于我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蔣介石的“先安內,后攘外”政策無異于拱手投降。
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兩條岔路,神不知鬼不覺地,我選擇了左邊的那條路。終于,我的人生有了方向,有了一個可以為之活著的目標。因為有了這個目標,我無懼懲罰,甚至無懼死亡。我知道,我終究是會死去的,或許,我可能死在戰(zhàn)爭之中,這場吞沒了我、林鳴和托馬斯·格林的戰(zhàn)爭;或許,一旦我的秘密泄露,我將死在杜月笙的槍口之下,倒在上海某一條僻靜小巷里。這個城市,在那些年里,在黃金時代閃耀的光芒里,生命和死亡,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夜上!,是被歌星周璇唱紅的一首歌;夜上海,是那個時代上海的象征。那是一個交織著快感、放縱和夜夜笙歌的世界,雖然,當上海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這一切都灰飛煙滅。爵士樂,是那個世界環(huán)繞轉動的主軸,爵士樂的旋律,送走一個個夜晚,迎來一個個升起的太陽,那是天堂里的太陽。而正是因為有林鳴哥哥那樣的音樂經紀人,從海外招聘爵士音樂家,才使得這一切成為可能。那些年里,上海的舞廳擁有一流的黑人樂隊,他們帶來了迷人的聲音,那些聲音,之前在中國聞所未聞。后來,這些音樂家離開了中國,很多年之后,人們還記得他們。托馬斯·格林,就是其中的一位,我總是聽到別人說起他,回憶他演奏的樂曲,在他的音樂里起舞,甚至會很肯定地說,他出生在一片棉花地里。我知道,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但我什么都不會說,因為沒有人真的懂他,除了我。我愛他,勝過我的生命,這是我將要永遠保守的秘密。
·1·
在上海的第一個早上,托馬斯·格林在吱吱咯咯的輪子聲音和男人低沉的叫聲中醒來。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兒,他都沉浸在溫暖的記憶里,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回到了巴爾的摩。那時候,他媽媽還活著,早上,賣草莓的小販趕著騾車沿街叫賣,騾車的輪子吱吱咯咯地軋過夏日的科利爾街。然后,他感覺到了冷,那是打在臉上的冬天的寒氣。終于,想起來了,他在中國上海,身上蓋著絲棉被子。
男人低沉的叫聲又傳過來了,這一次,這叫聲引出了一片嘰嘰喳喳的叫聲,那是鄰居家里養(yǎng)的雞。他掀開被窩,瑟縮著下床,穿過落地門,來到了窗前。撩開窗簾望下去,原來,下面有個倒馬桶的環(huán)衛(wèi)工,他的叫聲,很富有樂感,雖然托馬斯聽不懂他在叫什么。這叫聲,在清晨的弄堂里飄蕩,弄堂里前前后后的人家都打開了門。陸陸續(xù)續(xù)地,有蓬頭垢面的女人拎著馬桶,端著夜壺,出來了。托馬斯住的公寓很高級,有著現(xiàn)代化的管道設施和抽水馬桶,他家不需要倒馬桶。而且,就在他坐著汽車來到他在上海的這個家的前一天,林鳴還為他添置了一應奢華的家什。國王樂隊是上海灘上風頭最健的管弦樂隊,而他,即將成為這支樂隊的領班。
這時,從南邊遠處一片低矮的屋頂上,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巨響。后來,他才知道,那是日本軍隊在做實彈演習,就在滬杭鐵路線盡頭的那個打靶場上。之前,林鳴曾經告訴過他日本軍隊在中國的事情,所以,在中國的第一個早上,有那么一刻,他以為那個混亂的、夢境一般的時刻就這樣來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他看見環(huán)衛(wèi)工慢悠悠地朝弄堂深處走去,不斷有女人拎著馬桶出來。今日無戰(zhàn)事,更讓他擔心的是,九點鐘有一場排演,那是他在上海的第一場排演,不出八個音節(jié),樂隊里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冒牌貨。
不是因為他不懂音樂,恰恰相反,他從小就開始接受古典音樂的訓練。一開始,是他媽媽教的,后來,跟著老師學,最后,他在皮博迪上了正規(guī)的音樂課。在那里,有特殊音樂才華的黑人孩子可以坐在教室的后排,只要保持安安靜靜,就能學到和聲、樂譜、樂理和作曲。在他的家族傳統(tǒng)里,音樂和鋼琴是神圣的。對音樂的崇拜,始于他的祖母,然后傳給他媽媽,現(xiàn)在輪到了他。在他小時候,那時,他爸爸還活著,他媽媽會經常帶他去華盛頓特區(qū),參加私人音樂沙龍。在那些沙龍里,黑人音樂家們演奏著室內樂,他們都是技巧嫻熟的音樂家,聽眾們安安靜靜地欣賞著。到了十九歲那年,他穿上漿得發(fā)硬的晚禮服,也開始表演彈鋼琴了。他本來是可以以此為生的,然而,僅僅過了兩年,大蕭條來臨,股票市場一瀉千里,突然間,好像再也沒有人有閑錢可以花了。就這樣,他沒有地方教音樂,陪練的活兒也沒了,就連為教堂合唱伴奏的機會也沒有了。有一陣子,他在電影院里給默片彈鋼琴配樂,以此維持生計,有聲片出來后,這條路又斷了。那時候,除了那些本來就有家底的,誰也沒法搞到更多的錢。
終于有一天,幸運來敲門了,在一個吉爾福德富豪家舉辦的舞會上,他得到了一個視奏的機會,超強的讀譜能力,為他獲得了良好的口碑。之后,又有更多的人家請他去表演,他無需準備,也無從準備,只要有樂譜,他就能直接彈奏出來,而且非常出色?墒,這樣的機會畢竟不多,他始終沒有找到固定的工作,所以只能交給他媽媽一份可憐的收入,勉強用來支付房租,填飽肚子。不過,時勢這么艱難,靠自己的才能,有這樣的收入,他已經很滿足了。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現(xiàn)狀,他心里明白,有些機會之所以落到他的頭上,是因為他的長相能迷惑人。他的膚色,是焦糖一般的褐色,眼珠倒是墨黑的。不過,他的臉龐精致俊俏,走在街上都會招人多看兩眼。如果他把頭發(fā)再剪短一些,人們就會問他是從哪里來的。在人們的心目中,古典音樂家本來就應該是有著異域風情的,他們也許是來自于歐洲,或者是來自于南方的某個國家。每當被問到出身背景時,他總會盤算一下如何回答,因為,作為一個美國黑人,一場演奏下來,他只能拿到兩美元的酬勞。但是,如果是土耳其人,或者是葡萄牙人,那就不一樣了,起碼能拿到五美元的酬勞。所以,只要他覺得能蒙混過去,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他打開了衣柜,漆木柜門上,描著古色古香的中國畫。柜子里,放著幾件衣服。在他昨天上樓之前,這些衣服已經被收拾妥當,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這里了。這一小堆衣服,看起來少得可憐。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這些衣服是他的驕傲,不,應該說,是他賴以生存的本錢。這些衣服是他的徽章,是他的制服,顯示著他受過教育的身份,顯示著他在歐洲古典音樂上的教養(yǎng)。穿上這些衣服,他就進入了一個角色,那是他為之奮斗至今才獲得的角色。而現(xiàn)在,正是這個角色,讓他遠渡重洋,來到了這里。他打好領帶,穿上那件袖口有點磨損了的舊西裝,一粒一粒地系上紐扣,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場葬禮。沒錯,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要去趕赴一場葬禮。
下了樓,他走向廚房。廚房里,擺著一張圓桌,幾個用人圍坐在一起吃飯。一見到他,他們馬上把他引進了餐廳。在那里,他看到餐桌都已經布置好了,屬于他一個人的餐桌。白色緞子桌布、高雅的瓷器、锃亮的刀叉,這一切,只是因為他是樂隊領班。陳媽急匆匆地給他端上了白粥、幾碟小菜、一盤涂了黃油的面包,還有雞蛋——夠六個人吃的雞蛋?粗@些食物,他感到一陣饑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肚子填飽后,他的動作慢了下來,這時,華叔從廚房出來,走到了他面前。
“先生,您的衣服,是下等人穿的。”他擠出了一句。
“可不是嗎!蓖旭R斯聳了聳肩以示回應。他手里拿著銀勺子,一口一口地舀著粥喝著。這是貨真價實的銀器,拿在手里,有液體一般的分量。以前,他也見過銀器,當然見過,那是在那些富豪的家里。流光溢彩的派對上,銀器在餐桌上閃動著誘人的光澤,而他,在一旁為賓主彈奏助興。至于拿著銀制刀叉吃東西,這還是第一次。如果媽媽還活著,她會為他驕傲的。媽媽把他們小小的家變成了一座孤島,一座在貧困中依然講究地生活著的孤島。媽媽用綴著流蘇的燈罩,用親手縫制的布藝,還有,用每個晚上流淌在客廳里的奏鳴曲,固執(zhí)地把生活變得精致。她在教堂里演奏管風琴,上鋼琴課,以貼補家用。他和媽媽都努力著,維護著這份精致,直到她生了病。
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媽媽生病的消息傳開后,朋友們都來看望她。他們神情嚴肅,衣飾一絲不茍,戴上了自己最華貴的帽子和手套。換作媽媽她自己,如果是去看望重病中的朋友,她也會這樣隆重地打扮的。外婆那邊的表親也來了,這些表兄弟姐妹住在伊斯頓,那是在切薩皮克的另一邊。托馬斯已經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上一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小男孩。那一次,他是跟著媽媽去的。外婆家的外面,有一小片林地,草木叢生,蚊子飛舞,他和媽媽自己動手清理了林子。他們住在一棟小樓里,那是一棟磚砌的小樓,兩層樓,上下層各有兩個房間,F(xiàn)在,看到表親們突然都變成大人了,他吃了一驚,其實,他自己也長大了。他和他們握手,無聲地擁抱,然后,讓他們到屋子里,和媽媽說會兒話。他們回憶起那個夏天,他和媽媽坐著大巴,大巴的車身上涂得色彩斑斕,他們一路向北,到達了特拉華,然后折返來到東海岸去看望表親們。早上,媽媽在廚房里做早餐,烤箱里烤著蘋果派,廚房里洋溢著焦糖和月桂混合的香味。他在林子里玩,撿了很多枯樹枝,搭建堡壘,早上還不是很熱。到了下午,暑氣逼進了林子,媽媽和外婆都坐在安了紗窗的門廊上,在微風中聊著天,消磨著長長的夏日午后。外婆是媽媽的鋼琴老師,就像媽媽是他的鋼琴老師。日子好像橋下的流水,潺潺向前,一戰(zhàn)來了又走了,帶走了二十年代,F(xiàn)在,他和他的表親們都長大成人了,而媽媽正彌留在病榻上。
自從她病倒以后,就再也沒回到那個教堂。每個禮拜天,沉默的管風琴宣布著她的缺席。雖然馬丁森牧師帶領全體教友為媽媽的康復祈禱,可還是無濟于事,媽媽的身體,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如果她走了,她的葬禮上,又有誰來演奏管風琴呢?他在祈禱的時候,總是走神,時時會回想著這個問題,它就像一個不協(xié)調的錯位音符,在不應該出現(xiàn)的時候響起,讓他感到羞愧。
那天,當他回到家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擺滿了食物。朋友和鄰居們在他家進進出出,帶來了自家燉煮的湯鍋和烤制的焙菜。她感謝他們的到來,可她說不出話了,只是從被窩里伸出手。他們握著那只手,枯干如柴,冰涼無力。從她的房間里出來時,他們都說:“我覺得,今晚很難熬啊。”或者,他們說:“看上去很不好啊,也許醫(yī)生說對了呢!
后來,很奇怪地,人們又變得不那么痛苦悲傷了!翱瓷先ズ芷届o啊!蹦鞘亲≡跇窍碌暮跐蔂栂壬f的。還有,馬丁森牧師,媽媽數(shù)十年的老友和雇主,也說了:“今天,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上帝的笑容!
托馬斯在窄小的廚房里加熱那些食物,然后端出來,放在桌子上,那里已經放了很多盤菜了。客廳里擠滿了媽媽教會里的女人們,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八卦著東家長西家短,不時地從臥室進進出出,匯報著最新的狀態(tài)。她看上去更平靜了,對的,今天沒那么痛苦了。我很肯定。讓她睡去吧。接著,她們又過來擁抱他,安慰他,喃喃地說著第二天還會再來看望他媽媽。她們圍住他時,就像一群老鳥,他能感覺到她們的體溫,聞到她們的體味,噴了香水,撲了粉,帶著點酸酸的味道。
然后,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和媽媽在一起。他把杯盤都洗干凈了,清空水槽的時候,悲傷和著洗碗水,一起流走了。他在這個屋子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每一塊地板的紋理、每一條墻紙的縫隙,他都熟悉,可這一切就要結束了。如果她走了,他也要搬出這里了?墒,到哪里去呢?去寄宿家庭?還是去西部?聽人們說,西雅圖有工作機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推開了她的房門,準備好被疾病的味道包圍。那是一種奇怪的、帶點甜甜的味道,現(xiàn)在,那種味道來了,里面還摻雜了一絲陌生的氣味,或者,那是白天某一位訪客帶來的吧。“媽媽,你感覺怎樣?”
沒有聲音,他停頓了一下,是不是該讓她睡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