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生 論 劍
古代的兵刃,除去睡在墓穴的和地下的,多半都走進(jìn)博物館去歇著了。只有劍器,還常在今人生活里露面。自然,這劍早已不是那劍,不再是兩千多年前的青銅鍛造的,劍鋒上不再有兇神惡煞的寒光和深紫色的凝血,很難找到那種野蠻、剽悍、豪俠和陽剛之氣了,也聽不見它在匣中錚錚的鳴叫了。
我對這遠(yuǎn)古的青銅劍器,一向有種感性的敬畏和崇拜。我在中國青銅器的展廳里,和青銅古劍對視了很久很久。劍器上的銘文鳥篆,能帶著我穿越時空隧道,目睹它們浴血戰(zhàn)斗時的無所畏懼和奮不顧身。劍器的祖先,是獸骨雕成的“骨劍”,它的家族初創(chuàng)紀(jì)念日不詳,大約是商代。春秋戰(zhàn)國時期,應(yīng)該是它最輝煌的生命高峰期,這時候它就像個青壯年的漢子,身材修長堅實(shí),沒有一點(diǎn)贅肉,渾身噴薄著血性。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青銅劍器的光色,有一種黃銅的質(zhì)感,閃爍著高貴,狂野和傲岸的神氣。日月星辰在劍體上奔跑,像火苗在潑潑辣辣燃燒,無言但頑強(qiáng)地傾吐著一種建立功勛和短兵相接的渴望?释醚獊泶慊穑释欠N血漿澆在劍鍔之上時,“哧啦”一聲燒干的聲色齊迸的快感。這時候觀眾會瞪大眼睛,懷疑自己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火苗”了,而是冰山極頂透出的寒光,不由得汗毛直豎,打起了冷顫。它的造型是那么優(yōu)美和雅致。越是優(yōu)美雅致越像一位儒雅的殺手,不動聲色,高深莫測,讓人難以預(yù)料殺機(jī)將起于何時。劍身上要么鑄有神秘的龜背文,那龜文是在春秋時期是“日者”占卜吉兇的依據(jù),要么鑄刻著像符咒一樣的鳥篆,標(biāo)志著持劍人是誰。越王勾踐的名字和青銅劍一起,1965年在湖北江陵出土,它在地下埋藏了兩千余載,出土之后依然寒光四射。它的光芒使當(dāng)代最先進(jìn)的鑄造工藝相形見絀。當(dāng)今制造最精美的槍械,如果不擦油,不包裝,埋在地下只需經(jīng)一個霉雨季,瓦藍(lán)的光澤就全沒了,就會銹成一個金屬疙瘩。青銅劍沉睡兩千余載不生銹,經(jīng)當(dāng)代質(zhì)子X熒光屏非真空分析和測定,中外專家瞠目結(jié)舌,它經(jīng)過了精妙的鉻化處理。而這種氧化鉻的防銹技術(shù),外國人在兩千年之后,1937年才驚喜地問津。
青銅劍的劍柄,有美麗的鎏金紋線裝飾,還有安放中指的凸箍。這種量體裁衣般的精細(xì),手掌碰上去就舒適得要命?瓷先ゲ幌袷鞘终业搅藙,更像是劍老早就在等待著人的手,在折磨人的等待和期盼之后,手與劍終于“一拍即合”了。人握住劍柄,就被引誘得手也癢心也癢,出擊舞蹈一番的沖動。青銅劍是天成的舞師,帶著舞蹈。它不像斧鉞只會粗魯?shù)乜窨硜y伐,也不像戈戟只會單調(diào)地突刺橫掃。它靈活飛動,讓人在冷銑相搏的肉搏戰(zhàn)中也閃轉(zhuǎn)騰挪個不停。千變?nèi)f化的戰(zhàn)爭之舞與撲朔迷離的劍之光輪,常常讓敵方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劍光四射看不出哪是人哪是劍。一人一劍,化為千萬個人,千萬支劍,人和劍,青銅器和靈肉合而為一了。劍的鋒刃劃開敵人的胸腹時,簡直不會有什么聲音,就如快刀切開豆腐一樣輕巧,插入對方犀甲時也挺省時省力的,就好像在海灘上以錐刺沙。用劍殺人不像殺人,倒像是水銀燈下手術(shù)刀輕盈的劃著直線和弧線。劍器和別的兵器相磕,在迸放的金星中,聲音如鐘,如磬,如杯盞相碰。不過,一般兵器,那些“凡夫俗子”們,碰上尊貴的寶劍可要倒大霉了。史書《戰(zhàn)國策》說到青銅劍器之鋒利,斷牛馬,截金銀,椽子柱子碰上斷為三截,巨石觸之碎為百塊。青銅劍在造型藝術(shù)和鑄造科學(xué)上的雙向成就,不知古人從何得道,已成為千古之謎。古之名劍見于記載的,有干將,莫邪,龍淵,太阿,純均,湛盧,巨闕,魚腸,勝邪。九劍擎天,惹起戰(zhàn)事無數(shù)。良劍各懷絕技互不相讓。個個出鞘如芙蓉出水蛟龍出岫,帶著清風(fēng),帶著長嘯。凝眸看它如水溢于塘中的劍鍔,幾乎能看見古人睿智非凡的眼睛的閃動,我實(shí)在搞不懂,古人怎么想要把殺人武器制造的無與倫比的精美,用美來殺人,太殘酷,太有效,太刺激了。古之能工巧匠絕頂?shù)穆斆,是否也伴隨著無解的蒙昧?他們在享盡創(chuàng)造的快感之后,夜里會不會在浸滿血污的噩夢中驚醒?
我不知道是古人神化了青銅劍,還是青銅劍本來就神。登上那“驟雨過時,有銅綠如雪花小豆,點(diǎn)綴于土石之上”的銅綠山,我面對三千六百年前先祖留下的銅礦豎井、斜井和冷卻了的古煉爐,我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遙想美妙絕倫的青銅古劍飛翔出世的一剎那,親手制造出奇跡的先民也無法不驚駭萬分,紛紛在沖出火光中匍匐在地,誰還能懷疑先民鑄劍本身就是傳奇呢?山中銅綠色頑石化成熔漿,獲得精氣和生命,成為銅劍,成為世之瑰寶,如此這般的采掘、冶煉、鑄造的精良技藝,西周先民師承何方神祗?從何得來?也許永遠(yuǎn)是謎中之謎。
《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說,干將莫邪夫妻為吳王鑄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精英”,候天伺地,百神臨觀。古書又說,昆蒙山有形似兔子的怪獸,雄的黃色,雌的白色,掘了地道潛入?yún)菄淦鲙,把兵刃全吃了。吳王下令獵得“雙兔”開其腹,發(fā)現(xiàn)怪獸肚里生有“鐵膽腎”。遂命工匠將粒粒鐵膽腎投入爐中鑄劍。冶煉伊始就很玄乎了,鑄劍更奇異。據(jù)說鑄劍大師歐冶子鑄劍時,礦石不熔化,夫妻雙雙投入爐中,熔汁才流將出來。歐冶子的學(xué)生干將莫邪夫妻倆鑄劍,又碰到了同樣的考驗(yàn)!拌F汁”三月不出。這天夜里,夫妻爭著往爐子里跳。彼時,風(fēng)悲日曛,爐火將衰,莫邪說服了丈夫,站在爐臺之上,揮淚訣別。干將簡直要瘋了,狂呼大叫,命令三百童男童女,把頭發(fā)、指甲剪下來,扔到爐子里。三百人披麻戴孝,拼命裝炭,扯動巨大的牛皮制的風(fēng)箱,之后,一齊跪倒?fàn)t前。莫邪縱身一躍,像一根羽毛投入火中,以身殉劍。頃刻間,爐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火焰騰空而起,照紅了半邊天,青銅的熔漿開鍋了,噴濺而出,“干將”“莫邪”雌雄兩劍鑄成了。讀了這段傳奇,感嘆一代又一代鑄劍師殉劍的悲壯,不由人不相信青銅劍的靈性。匣中的劍在夜里發(fā)出嗡嗡的嘶鳴和錚錚的私語,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了。青銅劍是精靈,是人的精神所化。人在爐中涅槃再生為劍。劍身上熔鑄了人的精氣血肉!傳奇故事雖然不我張揚(yáng),闡釋的道理卻是顛撲不破的: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山,哪有礦,沒有人,哪有爐火,沒有生命,何為劍?
歷代帝王好劍,就像貴族女性喜好珍珠項(xiàng)鏈,翡翠耳墜兒和黃金胸針一樣,偏執(zhí)成癖。珠光寶氣的女人和佩帶名劍的帝王,都一樣樂意炫耀尊貴奢華和威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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