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邊黏著煙枝，從座位上站起來，緩步走到休息室門口。從這門口望去是一片空闊的廣場，廣場上像大海里撒藍花似的只有十來個人在著，樣子怪閑散，從這十來個人身上看不出一點兒上課不上課底動靜。
　　風平穩(wěn)地吹；
　　早晨底陽光溫暖地照在他那禿了大半個的頭頂上。
　　這難道是醞釀著什么風波的光景嗎？徐子修不相信似地在頭頂上搔了幾下，打算到隔壁事務室里找一個職員問�？墒莿偪绯鲩T去卻就把腳步停住了。如果根本沒這回事，自己大驚小怪的還成什么樣子��！為保持尊嚴他不愿意隨便問，只帶著猶豫的神色仍然走回到?jīng)]有人的屋子里來。
　　八卦鐘唦唦地響了一陣，接著，那么紆回而凝重，像一位嚴謹?shù)膱?zhí)法者似地連續(xù)打了八下。
　　仿佛受了鐘聲底惕勵，他突然想：
　　‘憑什么不去上課呢，也沒有接到正式的通知！’
　　他覺得自己應該像那架鐘一樣地固執(zhí)，堅決，一樣地忠于自己底職守，像沒有人在面前它也照舊報著確切的時刻一樣，即使課堂里沒有學生，他也得去。這樣想，他以為自己從新穩(wěn)定了。
　　把吸剩的煙枝順手向痰盂里一丟，走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拿出第一堂課底課本來，翻開上次停頓著的一葉，飛快地看了幾行，卻沒有看下去，只找一些紙片來把那地方夾了；書從新合攏，在寫字臺正中央放好，他留意著，叫書脊跟臺子底邊恰好成了九十度的直角；于是，又拿過點名冊，擱在一起，又拿過了粉筆。一切都準備得停停當當，他等著。……
　　直到打過預備鐘，又開始打著正式的上課鐘，教員休息室里卻還沒看見有第二個人來到，徐子修不再去關心這些，只照著舊例，在上課鐘第一聲響著的時候，就用那種二十年來所慣有的姿態(tài)，把課本像非常沉重似在叫右手高高抬著，走出休息室，穿過行廊，轉上幾個彎，向高二甲班底教室走去。他腳步縱然慢，卻像有一種機械地固定的速率，依著三十二下鐘聲底節(jié)奏，移過了固定的距離，到鐘聲劃然停止，洪亮的余音還嗡嗡地回蕩著的時候，他永遠是剛巧踏到教室門檻邊，難得有三尺以上的快慢。
　　抬起頭，對里面望了望。并不是沒有人，卻的確那么疏疏落落，像比平常少了一半的樣子。徐子修登時就蹙緊了兩道眉毛，卻沒問什么原故，顧自己跨上講臺，從袖筒里抽出手帕，在那高高的圈椅上拭了幾下，整一整長衫底下襟，坐著。他翻開點名簿，并不把名字叫出聲，只依照座位底號碼一行行看，一行行登錄。正當他用眼睛來點著名的時候，從外面又陸續(xù)來到了一些人，他把他們逐一地注意了。全班學生底姓名他幾乎個個知道；他咬著下嘴唇，眉毛更蹙得緊，就在那些人底名字下面逐一打了遲到底標記。點完名，把名冊推到右邊的臺角上，挺起腰板呆坐了一會。他不響，全堂也沒有聲息。好久，像沒有說話就已經(jīng)口干了似地把舌子在顎上吸了幾下，眼睛只望住對面的墻，自言自語地說：
　　‘從今天起，預備鐘可以關照不必打了。’
　　說著，他把嘴唇做了一個介乎輕蔑和嘲諷之間的神色，用鼻子微微噴一口氣，把課本拿到身邊，翻開了夾著紙片的那一葉。他并沒有馬上就講書，又停頓了一會，仰起臉看著。即使把遲到的算在內，全班的學生還是少。學生和教員底一致缺席使他還禁不住詫異著。這多少總跟幾天來逐漸漫延的風波有點關系吧；可是他卻沒想到這個純然是學校行政上的糾紛，竟不但教職員，就連學生也會給牽涉在內的。他底臉色似乎變得更嚴肅了，他開始感到一種真切的痛心。
　　‘一個人呵，’用沉重的低聲慢吞吞地說，隨時間斷著，吸著舌子，‘最要緊的是，要記得自己底本分。用不到管的事，管不到的事，誰都要管，這個世界就給這樣弄糟的。’
　　輕輕地點著頭，像企圖給予自己底話以特殊的肯定。
　　‘世界這么大，社會上的事情這么復雜，我們在學生時代，也懂不了這許多，如果全要越俎代庖起來，那么，那么，……’
　　還沒有想出該用些什廢話來接下去，卻陡然聽到從外邊走廊上傳來一陣口哨聲，吹著一支愉快而帶點輕薄的調子，把自己所造成的嚴肅的空氣破壞了。他從新沉默著，又皺皺眉毛，把臉移向門口，就看見一頂壓發(fā)帽上的絨線球沿著一個個窗洞跟吹口哨底聲音同時移近來。那個人終于在眼前出現(xiàn)，沒有穿上衣，雙手在西裝褲袋里悠閑地插著；他向課堂里一望，看見了徐子修，停住嘴里的調子，一邊跨著門坎一邊大聲說：
　　‘這樣快就來了嗎！’
　　徐子修認識他，叫黎漢，據(jù)說是當?shù)啬骋晃灰�人底親戚。徐子修記得上次季考的時候，他曾經(jīng)給搜出了夾帶，而在布告出零分的成績之后，自己還接到一封恐嚇信，不署名，該署名的地方是書著一枝手鎗。好久就猜疑是這家伙攪的把戲了。卻始終沒把這猜疑對誰表明過，只自己留意著。
　　不說話，拿眼光釘住他，惹得全堂的眼光都在他身上集中。靜默。這靜默卻并不能對黎漢造成什么影響，他還是那么自在地走近來，到講臺邊，伸出手去要翻動臺角上的點名簿。
　　徐子修卻搶先把點名簿用手使勁按住了，——
　　你做什么？
　　抬頭望見了那張乖戾的臉色，到底也禁不住把手縮回，嘴里卻還這樣說，我來補一個到。
　　現(xiàn)在不能，現(xiàn)在要講書。
　　要等幾時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