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格子到沐陽先生
金 波
一、 小格子
第一次見到小格子,好像是在一次童詩年會上。在此之前就聽說這小孩兒特別喜歡數(shù)學(xué)。他見人不認生,就喜歡談數(shù)學(xué)。漸漸熟了,他就給人家出算術(shù)題。人家算不上來,他就高興,嘿嘿地笑著,有一種滿足感。說也奇怪,小格子從來沒給我出過算術(shù)題。他可能知道,我小時候算術(shù)經(jīng)常不及格。
不過在那次童詩年會上,小格子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寫了一首小詩(可惜那首詩我忘記了,不知他媽媽記得不)。那首小詩得到了老詩人圣野的肯定,還在會上加以點評。
從此,小格子又成了詩人。
我不喊他小格子了,我叫他沐陽。
二、 小沐陽
沐陽上學(xué)了,作文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得了第一筆稿費,給我買了件禮物:一只木制的瓢蟲。
這只瓢蟲,色彩鮮艷,有些夸張,特別是六只腳,像小圓球。沐陽告訴我,這只木制瓢蟲可以用來按摩,可以解乏。我喜歡。我心里感到溫暖。沐陽會買玩具。我老了還能收到小沐陽的玩具,說明他看得起我這早就不玩玩具了的爺爺。其實我玩玩具的。小沐陽的這個瓢蟲玩具我就喜歡。后來,小沐陽來看我,告訴我:這玩具按摩在身上,很舒服的。說著,他就拿起瓢蟲在我身上按了幾下,果然很舒服。
沐陽走了以后,我就把那個瓢蟲玩具放在書架上,有時還會拿在手里,在身上按摩幾下。
我想寫首詩送給沐陽。想寫就寫出來了。是沐陽給我的靈感呢!
一個小孩兒送給一個老頭兒的玩具
——給小沐陽
我久久地把玩著
這只木雕的小瓢蟲,
一個有著
鮮艷色彩的玩具,
一個男孩兒
送給一個老頭兒的玩具。
瓢蟲從那個男孩子手中,
傳遞到我的手中,
有他的體溫,
有我的體溫,
一只木雕的瓢蟲,
就有了
我們共同的生命。
小瓢蟲從我的身上爬過,
按摩著我的筋骨,
像一個小男孩兒
用他的小手,
為我捶打按壓。
我變得身輕如燕,
和孩子一般。
走吧,孩子,
讓我?guī)阋黄鸹氐?/p>
我童年的玫瑰園,
尋找花瓣上
亮晶晶的露珠,
還有蜜蜂采蜜,
蝴蝶飛舞。
快看,這里還有
貪吃的蚜蟲,
還有美麗的瓢蟲,
我們一起
細數(shù)它背上的七顆小星星。
一個木雕的小瓢蟲玩具,
可以把我往日的童年,
融進你的童年。
一只木雕的小瓢蟲,
屬于你,
屬于我,
它在我們共有的童年中復(fù)活。
這首詩是寫給他的,也是寫給我自己的。給他,是感謝;給自己,是寫出了一個老頭兒因為一個小孩兒又回歸童年的快樂。歸根結(jié)底,還是寫給小沐陽的。
我和小沐陽成了忘年交。我過八十歲生日,他第一個給我畫了一張畫,還在電話里和我聊天。我很看重我們的友誼。我常常很想念他。
三、 沐陽先生
小沐陽又來看我了。這是我平淡生活中的節(jié)日。我拿出我的來客留言簿,請小沐陽留下他的“墨寶”。他端坐在桌子旁,頭也不抬地在書寫。我不敢打攪他,讓他靜靜地寫下要對我說的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仍在寫。眼看著快吃午飯了,我要請小沐陽吃一頓北京風(fēng)味的午餐。我看了看他正在寫著的“墨寶”。啊,洋洋灑灑地已經(jīng)寫了兩頁。我看見了什么?我竟然讀到了如下的文字:
“黎曼猜想:黎曼發(fā)現(xiàn)了質(zhì)數(shù)的分布,使那個函數(shù)取值為0的點對于質(zhì)數(shù)的分布有著決定性的影響……”我讀到了天書。我暈了。我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他媽媽讓他不要再寫下去了。我看到他已經(jīng)列了六道題。他還要寫下去。他媽媽命令他停下筆。我們要去吃飯了!
在飯桌上,我們開始吃飯了。我又看到了原先的“小格子”。他媽媽哄著他,讓他好好吃飯。但此刻,我面對著這位數(shù)學(xué)神童,舉杯說:
“沐陽先生,干杯!”
洞……這個東東
沐陽講述
我們的爭吵好像就是從“洞”開始的。
你問我和誰吵?還有誰,和我老媽唄!嗨,你說還有誰!
不過這個洞呢,并不是你想的真的什么洞——它只不過是一本書。它就叫“洞”。千真萬確!
“洞”。書名,洞。
而且,它是真的洞——因為那個洞,標標準準地、立立體體地、實實在在地在那本書上。
可是,這有什么稀罕的?我小時候就看過比這個立體得多,深刻得多,搞怪得多的書,這有什么稀奇的?況且,現(xiàn)在的我,早已經(jīng)過了被這些花里胡哨的外表所吸引的年齡。
現(xiàn)在,我站在我媽旁邊,大聲對她說:“老媽,請問你幾時能寫完?”
老媽沒吭聲。
我知道她不高興我的大聲?墒俏冶仨氝@樣,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不然我扯著嗓子喊什么?
“老媽,你幾時寫完?幾時?喂老媽老媽——”我又問了一遍,比原來聲音還大。而且最后一句,我好像自己開始譜曲自娛自樂。
她還是不說話。
我心里好煩,又沒什么辦法,誰讓你攤上個整天寫字的老媽!
我的手指就開始閑不住了,就在桌子旁邊開始敲敲打打,我順手拿起桌子上一本打開的書,我用手指快速翻那個書,翻完了,又用手指去掏那個封面上的洞——那就是一個洞嘛!
“老媽——幾時?。俊蔽矣謫,走近一步,又問一遍。
我媽嗯了一聲,但眼睛不抬,我看到電腦里兩個字“導(dǎo)讀”——好吧,又是導(dǎo)讀!真煩人!
導(dǎo)讀導(dǎo)讀,無非就是有什么人來指導(dǎo)你閱讀?墒钦f良心話,要是我,我可根本不想要什么人來指導(dǎo)。因為我發(fā)現(xiàn),如果讓什么什么人來指導(dǎo)的話,又要憑空多出來好大一堆的字,而且看起來比原來的文章要復(fù)雜好多倍!
所以我干嘛要導(dǎo)讀?我自找復(fù)雜。课疑蛋!
可現(xiàn)在,我的老媽,就在做這些讓簡單變復(fù)雜的事情——她的眉頭是皺起來的,有個川字在眉心,埋頭在電腦里,好像那些字粘住她的眼睛。我真是特別討厭和氣憤她不搭理我的樣子。
哼哼,不就是個導(dǎo)讀嗎?關(guān)于《洞》的導(dǎo)讀。
我知道這個《洞》。我早看過了。是挪威的。它就是一本洞。很好玩的。沒有幾個字整本書——可那才是真正的洞啊,可是傻乎乎的編輯居然要我老媽寫導(dǎo)讀,難道要填滿這些洞?
洞難道不該是空的嗎?
洞難道不該讓讀者用想象力去填空嗎?
唉,好端端的《洞》,毀了……
上面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動,我的心理活動劇烈得厲害,可是我是不會講出來的。
可惜呢,真正的好玩的東西,大人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好玩!
大人的思維和我們的完全不同——我們覺得好玩就是好玩,大人卻總覺得好玩是用來好玩的。
就比方說這個“洞”吧——其實我第一眼看見這個《洞》,我就喜歡它,
只是因為這本書的封面上,有,個,洞!
我順手就拿起那本《洞》,把手指穿過去,書就套在我的食指上了,我現(xiàn)在可以轉(zhuǎn),轉(zhuǎn),手指上不停地轉(zhuǎn)。我越轉(zhuǎn)越快,我一邊轉(zhuǎn)一邊看我老媽,想,這下,八成該發(fā)火了吧?
可是,我還想火冒三丈呢!
你想想看,既然我的期末成績不錯,既然寒假,那么休閑的時刻來到了——老媽老媽,你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不是“導(dǎo)讀時刻”,而是“兌現(xiàn)時刻”了!
你說過的,獎勵我的“蘭博基尼”。
你答應(yīng)過的!答應(yīng)的!
那個仿真的玩具跑車,帶漂移的,可以翻跟頭的,而且可以和真的車相撞的!可以被撞得飛起來七八米,落下來卻毫發(fā)無傷!
對。Π!對啊!
……
但,我們吵了起來!
因為我轉(zhuǎn)的書飛了起來,而且,砸了下去,正中……我老媽這個愛書狂人,當(dāng)然吵死了!
“有什么了不起?一本小破書!”我小聲說。
“什么?什么?你給我再說一遍!”我老媽叫起來嚇人,她的書簡直就是她的命。
那么我呢?我也叫起來:“你干嘛那么兇?你自己說話不算數(shù),本來答應(yīng)我好好的,現(xiàn)在又不完成!”
“我答應(yīng)你什么了?你別狡辯!就事論事!現(xiàn)在是書!我的書破了!惡劣!”這就是我老媽的回答。
“憑什么?你就知道書書!你前面答應(yīng)我的呢?是你錯在先的!……你早就答應(yīng)給我買的,現(xiàn)在又不兌現(xiàn)!”我的眼淚涌上來。
“我不是在寫東西嗎?馬上就要交稿的!蔽覌寫B(tài)度緩和了一些,可是依然千篇一律地說。
“什么時候都是寫東西!永遠都要馬上交稿!”我終于沒忍住眼淚,憑什么啊老是這樣——
“你們大人,永遠,都比,我們小孩重要!”這句話,我大聲地說出來。
不爭氣的眼淚刷地全部沖出來。
老媽望著我,沉默了。她想了一下,喃喃說:“好吧,我好像是忘記了。如果這樣,我道歉。沐陽你說,你剛剛跟我說的,要什么?”
你有沒有這種體驗,就是吼來吼去心腸硬了,習(xí)慣了,當(dāng)老媽突然變得溫柔,就覺得好委屈啊淚奔啊,喉嚨硬得不行,說不出來話。不過我這個人還是很理性的,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遙控蘭博基尼……”
到這里,要是你覺得這就是今天美好的大結(jié)局,那你真是想錯了。
人生就是這樣,充滿了拐彎和曲折,每次我都覺得我們馬上就要在溫馨的氣氛,道歉的氣氛,委屈求全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最好就像電影里那樣,說著兒子我永遠愛你之類……可是真正的生活里卻不是這樣——
因為接下來,我們又吵得不可開交!
起因還是因為那個“蘭博基尼”——我們一起上淘寶看視頻,比較鑒別那個我要的款啊。
“發(fā)瘋了,為什么要撞?”我媽指著視頻說,“還專門制造個噱頭,這個消費導(dǎo)向有問題!
她指的是視頻里拍攝的小蘭博基尼和大吉普相撞,結(jié)果遙控蘭博基尼被撞得飛起來,卻極其輕松地落地——這就是我要買的唯一理由!
我說:“為什么不要撞?我想要的遙控蘭博基尼,就是這樣!好過癮!”
我媽叫起來:“神經(jīng)吧?剛買回來就撞?或者……你該不是為了撞而買吧?有你這樣的嗎?”
我也叫起來:“你好好看看!你看你看!嘖嘖嘖!注意它和大車對撞,而且空中翻跟頭,看見沒有?這是真正厲害的車!我想想就激動!”
可是我老媽完全不這么認為,她認為這一切簡直是發(fā)瘋:“見鬼了吧,李沐陽,這怎么可能?這簡直就是誤導(dǎo)消費者!我不相信!”
“什么誤導(dǎo)?我就相信!”我立刻說,“為什么不能撞?老媽。你好好看那個視頻,明明那個遙控車就是和真的車撞!”
“肯定不能,傻兒子,”我媽一字一頓說,“你還以為是真的撞啊?那些商家都是故意這樣做的,好吸引你去買。≡趺纯赡?不可能!”老媽堅決地說,“而且,退一萬步說,即便是真的撞,他的遙控車大不了損失一輛,可是,他們卻可以因為虛假廣告賣出一百輛!一千輛!”
“怎么可能,老媽,我清清楚楚看見這個車完好無損,開得比原來還快!蔽掖舐暦瘩g。
“你傻啊,視頻有可能技術(shù)性剪接過的,你以為真的撞?小傻瓜噢,簡直被洗腦了!好了好了,別鬧了,去自己玩吧?我還有事情要做!蔽依蠇層珠_始三心二意地打發(fā)我。
我煩不過,火氣也大起來:“本來就是真的撞,就是真的撞!誰是傻瓜!哼老媽,我宣布我就要做這個實驗!就要撞!”
我一邊說,一邊踢著桌子腳,結(jié)果堆得老高的書和筆筒嘩啦一聲落到地上,而且砸中我媽的腳,她氣呼呼騰地站起來:“你干嘛?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可以答應(yīng)你,那么你后果自負,你自己看著辦——第一,買,以后不會再有類似玩具,第二,不買,以后還可以有更好的玩具,你自己選擇!”
“為什么不能撞?為什么啦?你說好我期末考好就跟我買的,你憑什么說話不算話?……你要是算話,就是我的車,你管我撞不撞啊……我就是想撞,撞了才好玩啊,視頻里都說了,不會撞壞,他們保證,我就是想撞撞看,不撞有什么好玩的啊……”我邊哭邊說,越說越傷心起來。
“你哭吧,哭吧!沒出息!哭出來的眼淚,自己打個洞,埋起來!”我老媽冷酷地說。哼哼,氣死我了,女魔頭,我心里想,冷酷起來簡直就是……比洞還深的洞……憑什么啊?一千年的女魔頭。!
……
以上起碼省略一萬個字來描寫我當(dāng)時的委屈和憤恨,要知道是我的玩具,憑什么我不能做主?!
……可是,還是我妥協(xié)了。
雖然我的心里有一萬條毛毛蟲在對我癢癢地說:去和真的車撞一回吧!但是我知道,后面等著的是三個月乃至一年的禁賽期,想想,那才真是悲慘!
……總之,當(dāng)兒子永遠都是這么倒霉。
我現(xiàn)在就躺在沙發(fā)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只能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
1、以后我要對我的兒子好點,再好點——具體就是守信用。
2、買很多很多玩具車給他,讓它們撞來撞去,隨便。而且一起玩!
3、最好玩具車撞不爛,撞得稀巴爛,也沒關(guān)系,照樣高高興興!
4、我絕不會寫什么《洞》的嘮叨導(dǎo)讀,我就讓我的兒子、我的孫子、我的曾孫、我的玄孫直接去沙灘上掏洞,去棉鞋上掏洞,去蛋糕上掏洞,去寫了字的書上掏洞……
我無比氣憤地想著長大以后的事情。結(jié)果我老媽走了過來,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停住,沉默地看了我一眼,聲音低沉地說:
“我改主意了——決定了,聽好:第一,沐陽我答應(yīng)你買,因為我要兌現(xiàn)承諾;第二你是對的,你自己的東西該你自己決定,撞不撞都是你的事情,全責(zé)自負;第三,你把我的有本書弄壞了,得賠償——”
我的耳朵豎起來,心也跳起來,我得知道我用什么賠啊!
“你有兩個步驟做賠償,沒有選擇余地——第一,你用膠水認真補好我的書。第二,你現(xiàn)在就聽一下我寫的導(dǎo)讀,好好聽提意見……”我老媽說。
“OK!蔽宜闪丝跉,順便瞥了一眼老媽的電腦,只見那上面寫著:“洞……這個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