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由五部以校園為背景的中篇小說組成。
在這五篇小說中,孫頻將關(guān)注的重點放在了身在校園的“畸零人”,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無法與生活妥協(xié),無法融入現(xiàn)實之中,在他們之中,有先給老板做情人后選擇賣包子度日的年輕女性,有因為丑陋被周圍人所不容的男生,有因為被戀母情結(jié)綁架影響了生活軌跡并走向毀滅的學(xué)生……孫頻筆下的人物都有著一顆敏感的心,他們敏銳地捕捉到了周圍環(huán)境的虛偽與冰冷,并試圖以一個人的力量進(jìn)行對抗,這種年輕人面對無形天花板的“自噬”現(xiàn)象,在這部書的五個故事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孫頻是勇敢者,她用文字刺穿圍繞在青年人身邊虛幻的“幸福”泡沫,選擇直面問題,對于新一代年青人命運有深入的觀察與思考。
孫頻的文字一如既往的流暢、酷烈,可讀性強(qiáng)。她也被譽(yù)為年青一代作家中超級會講故事的人。
假 面
一
教室外面正下著雨,李正儀也不打傘,斜挎著書包,兩手插兜走進(jìn)了雨里。
黑暗裹著他,像給他穿上了一件隱身衣,他開始感到安全了,邊走邊打起了口哨。他相信此時沒有人會認(rèn)出他是個剛剛受辱的人,就在剛才,他給女生遞情書時又一次被當(dāng)眾拒絕了。教室里沒有人會追出來圍觀他的,他可以淋著雨一路慢慢走回宿舍。
走著走著他嘴里那支不成形的口哨戛然止住了,他在黑暗中忽然獨自笑起來。他覺得自己這樣一副失戀的樣子真是裝得連自己都信了,他問自己,他就真那么喜歡那女生嗎?此時他情愿相信他根本沒那么喜歡她,與其說他多么喜歡她,不如說他只是急著想和她上床,不,準(zhǔn)確地說,是想和女人上床。只不過上床也要有個意淫對象罷了。這樣一想他心里舒服了些。他情愿這樣想自己,原來他只是想和一個女人上床。多么像嫖客。他甚至在雨中疾走了幾步,像是剛剛嫖完的嫖客生怕被人認(rèn)出來一樣,他的淚幾乎下來了,卻又繼續(xù)打起了那支口哨,似乎他正獨行在荒郊野地里,存心要給自己壯膽。
前面煙雨迷蒙,連平素極熟悉的宿舍燈光也模糊不見了。真是無路可走的感覺,真的是無路可走。在這樣一個三流院;熘,大三已經(jīng)快混完了,畢業(yè)的恐懼感簡直是與日俱增。工作之難找史無前例,即使找到了也很可能畢業(yè)十年都買不起一套房。等他四十歲的時候還得租著房擠著公交車,恐怕連老婆都娶不到。天哪,看看前方,簡直是上天入地都無門,他像一只宇宙間蹦出來的石猴子,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路,沒有一個地方會真正收留他。而未來已經(jīng)昭然若揭,鮮血淋漓。
至于剛才那點受辱,他就當(dāng)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撓撓也就算了。這算什么?他從小就看著人的各種眼色,從小就是受辱長大的,蛻了一層又一層皮,他都懶得把身上那些暗瘡亮出來給人看,這么一亮倒讓他像個戰(zhàn)場上下來的老兵了。何況時間長了,他早已練出了金剛不壞之身,甚至能從各種侮辱中找到奇妙的快感。侮辱越是深重,越是伴隨著疼痛,這種快感便越是強(qiáng)烈。
他吹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口哨,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某部電影里的一句臺詞,如果文明讓人卑躬屈膝,那我會讓你們看到野蠻的驕傲。
他在黑暗中獨自笑著。
雨還在下,他渾身上下已經(jīng)濕透了,幾個女生撐傘走過去時回頭竊笑著看著他,他像只落水的公雞一樣抖了抖渾身的羽毛。這些女生,無論是丑的還是美的,沒有一個是屬于他的。眼看著就要大四了,他越發(fā)覺得自己真是失敗,大學(xué)幾年一無所獲,連戀愛都沒談過,至今還沒有和女人睡過覺。戀愛擺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個天衣無縫的玻璃球,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他都找不到一絲擠進(jìn)去的縫隙。至于玻璃球里五光十色的內(nèi)容,那就更是天方夜譚里的東西了。好不容易給自己供了一尊女神,女神又拂袖而去,連個正面都不給他。
他不再追女生,為了取暖,開始和宿舍的哥們兒們集體行動。這天早晨突然起早了,他便和宿舍的兩個哥們兒去學(xué)校后門買油條當(dāng)早飯。往前走的時候李正儀注意到門口忽然多了個賣包子的姑娘,因為這姑娘長得太漂亮了,讓人不注意到都不行。她穿著一件紅色的T恤衫坐在一堆白花花的包子后面正看著來往的學(xué)生。李正儀一陣目眩。他裝作像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指著包子失聲驚嘆,呀,熱包子,多久沒吃包子了。另外兩個哥們兒的眼睛也正盯著賣包子的姑娘,一聽這聲驚嘆,兩人順?biāo)浦鄣貞?yīng)承,那就吃包子,今天不吃油條了。三個男生圍了過去,姑娘麻利地給他們?nèi)“,眼睛始終垂著,并不看他們,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羞澀,如今的女生都不會這么羞澀了。李正儀便大膽地盯著這姑娘看。校園里很少能見到這么漂亮高挑的姑娘,她的皮膚白皙異常,連下面的血管都能看見,簡直是一彈就破,那雙取包子的手也是雪白的,每一枚指甲都晶瑩剔透。這樣一個姑娘和一堆包子擺在一起明顯是不協(xié)調(diào)的,這點不協(xié)調(diào)忽然刺激了李正儀的神經(jīng),他隱隱聞到了一種血腥氣。
這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
三個人拎著包子默默走了一段路了,其中一個叫王建的哥們兒忽然看看左右,低聲神秘地說,你們知道那賣包子的是誰?我認(rèn)出來了,她叫王姝。我們剛進(jìn)大一那年她就在這賣過包子,我對她印象特深,人漂亮嘛,你們看不是?后來市電視臺不是辦過一次模特大賽嗎,她去參加了好像還得了個亞軍。參加完那次比賽之后她就消失了,聽人說被一個有錢男人包養(yǎng)了一年,后來聽說又轉(zhuǎn)手給了另一個男人包養(yǎng)了。這也有三年了吧,怎么突然又回學(xué)校來賣包子?賣一年包子也沒有包養(yǎng)幾天的錢多吧,誰知她這是怎么了?
李正儀一句話都沒有說,他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慢慢舉起了一個包子,把包子送到嘴邊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那只手正在輕微發(fā)抖,雪白的包子含在手心里,他把包子塞到嘴里咬了一口,沒有任何味道,他又默默地嚼了一口,還是吃不出包子是什么味道,只是,在這咀嚼中他又聞到剛才那縷血腥味了。他全身的神經(jīng)忽然被提起來了,他緊張而興奮地看著周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旁邊的哥們兒和他說了什么他一句都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