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安于小的人
。ù颍
孫 郁
作家出版社近來出版了譚宗遠的隨筆集《風景舊曾諳》,讀了很覺親切。我和宗遠結(jié)識已久,對其文其人都很熟悉,不由得想在此說些什么。
宗遠的文章很純,是沒有雜質(zhì)的那一類。因為是老北京人,身心里有很深的京派氣息,喜歡風物舊事、書肆墨寶、史林掌故。又因為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經(jīng)歷,在水火中走過,對世態(tài)有一番特別的體驗。這兩點使其文字真純厚重,沒有偽態(tài)和時尚的特點,讀起來便如聞其聲,像瓜棚豆架下的閑聊,有美味于斯。這樣的書,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多已不做了。
北京這個地方人杰地靈,文化有貴族與平民之分。宗遠自然不屬貴族文人,身上帶有平常人心態(tài),親自然而遠功利,文章里透著性靈之味。宗遠喜歡藏書,對白話散文別有情趣,文章也走的是現(xiàn)代京派文學的路子!讹L景舊曾諳》是一部愛書人、寫書人的心史,文字中透出對文化的深深眷戀。作者給我的印象是愛憎分明、血性剛烈,但文字中卻看不出來,倒顯得精致秀雅、溫和清淡。多年前我曾說文與人之間,會有些差異,文字之后乃心靈的代償。比如敦厚的人能寫出狂放的詩文,狂放者會有一手纖巧的小楷,宗遠正是此中之人,聽其談天,憂國憂民,慷慨激昂,而文字卻安定穩(wěn)健,全無憤懣之氣,不知什么原因。文學的此種現(xiàn)象,倘總結(jié)一下,很有意思。從先秦兩漢到五四,我以為就這種現(xiàn)象進行勾勒,說不定可找到什么規(guī)律呢。
我編副刊已經(jīng)九年,宗遠是認識最早的作家之一。九年不是個短數(shù),由青年而中年,人間滄桑,一言難盡。北京這九年可謂天翻地覆,摩登樓、摩登路多得數(shù)不過來,但宗遠依然如故,還是不修邊幅,在書房一角談著舊時書話。以不變而應萬變,是作者的哲學,也是他的美學理想!讹L景舊曾諳》沒有浮躁的話題,和流行色亦不搭界。文人者,入世則易于“附逆”,出世則有隱逸之風。譚宗遠是現(xiàn)世的隱者逸者,于鬧市而擇凈土,處流俗而不染指小利,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宗遠著述,安于小,不求聞達。所交之人,多為寒士平民;所寫之文,又多是凡人小品、胡同人生、文人逸事。作者仰慕的作家,多已往矣,梁實秋、周作人、曹靖華、秦牧,神會已久。有過交往的張中行、汪曾祺、王世襄、嚴文井等等,亦多邊緣中人。人一邊緣,便易安靜,不為俗諦所累。讀《風景舊曾諳》,便想起陶淵明的詩句,覺得功名之外,自是一片天地,有沉靜的美意在里。孫犁云:“一人在室,高燭并肩,庭院無聲,掛鐘聲朗,伏案修書,任其遐想!弊谶h對此追慕已久,可謂心心相印,暗有戀意。說其是孫犁私淑弟子,亦不為過吧。
文學之事,非集市叫賣,乃錢鍾書所云,二三子屋中交談之樂也。沽名釣譽,華而不實,終為天下所笑。宗遠非名利場中人,學識固然不及大學教授艱深,文筆亦弗如當紅作家氣派,但耐得寂寞,以苦為樂,于書林史海中偷得快慰,非紅塵中人可以享得。其實,為文之道,固有深淺之別,但若有素心,方可讀出真義。我在勞碌之馀,偶翻宗遠新著,便如沐清風,欣欣然有著些許快意,不由得寫下數(shù)語,以期天下同道與之齊樂。
孫郁兄這篇文章,發(fā)表于二〇〇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是讀了我的第一本書《風景舊曾諳》后寫的感言。他事先并未告訴我,故我乍讀之下,感動莫名。孫郁兄說我“安于小”,可謂一語中的,我今生寫不成什么大著,安于小是我最好的選擇和歸宿。外國有位哲人說過:“小的是美好的!蔽揖嗝篮米匀贿b不可及,卻愿以此自勵。這次,趁這本小書出版之機,將孫郁兄此文置于卷首,作為序言,一表自勵之決心,二表感激之微忱,不亦宜乎。宗遠附言于二〇一六年夏日午后。
作者譚宗遠,一九五二年四月生于北京,回族。北京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著有《風景舊曾諳》《臥讀偶拾》等隨筆集。曾在《我們走在大路上》《一鏡一生易卜生》等話劇,《幸福的白天鵝》《拳擊少年》《吉日安葬》等影片中飾演角色。現(xiàn)任《芳草地》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