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翟健民 （著名收藏家、古董經(jīng)紀人）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從業(yè)四十多年，四十多年，讓我從一個懵懂的少年開始，見證了中外藝術(shù)品市場的發(fā)展歷程。作為一名較為資深的藝術(shù)品經(jīng)紀人，我深感逢時，借為《 清思集 》作序，有些許感悟，說出來，權(quán)當交流。

買家買東西，賣家賣東西，好像藝術(shù)經(jīng)紀人的職責只有買賣，其實不然。就我自身而言，我從未把古玩交易只當作一場買賣，我相信每一件物品都是有生命的。一件物品，流傳百年、千年，它要經(jīng)過多少人手，飽含多少歷史信息，又隱藏著多少故事，太值得我們品味了。把一件藝術(shù)品“遞到”懂得欣賞它的人的手上，既是我的榮幸，也給予我莫大的滿足感。在香港，我常為一位老收藏家淘寶，每當買到一件好東西，他都會在告別的時候，鞠躬以示感謝幫他找到一件心愛之物，每每此時都會令我十分感動。

收藏者和經(jīng)紀人之間最重要的是“信任”二字。我常形容藝術(shù)品經(jīng)紀人應該有“賣花的姑娘插竹葉”的精神，也要有“是什么就說什么，說什么就是什么”的誠信，要對得起藏家的信任，為其買到心愛的有價值的藏品。俗話說“與人方便，手有余香”，“為他人作嫁衣裳”在這里應作褒義解，反映的是一種品格。同時經(jīng)紀人也肩負著一份責任，那就是引導收藏愛好者有個良好的心態(tài)，走上正確的收藏道路。所謂“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收藏者也應該對經(jīng)紀人有足夠的信任，不應該盲目聽從他人的建議。有一些買家，不停詢問別人的意見，十個八個不在話下，以至于最后不知道該聽誰的，錯失良機。

就收藏而言，收藏品所帶來的樂趣與其本身價值不一定成正比。收藏的樂趣不一定非是買到了稀世奇珍才能獲得，有時候一個小小的物件也可以。香港有條摩羅街，像是縮小的北京潘家園。我曾經(jīng)只花了五百塊，在一個地攤買了一只紫檀木魚。最令我開心的并不是撿到了漏，而是每當嗒嗒地敲它，全家人就知道開飯了。物以致用，收獲的是開心，更是幸福。

真正的收藏不應是帶有功利目的的。一旦把古玩藝術(shù)品作為投資，尤其是炫富的手段，其本身意義就小得多了。如果真的是投資，也要將眼光放長遠，不要投機，也不要跟風，我個人的收藏理念更重視國際化的藝術(shù)品。過去翻看拍賣圖錄會給人莫大的新鮮感和滿足感，現(xiàn)如今則大打折扣。我見過很多人，剛買的東西，還沒焐熱，轉(zhuǎn)手又拿去拍賣了。更有甚者連東西的名字都記不住，只記得花了多少錢，或是賺了多少錢。雖說在古代藝術(shù)品中，我們都只不過是匆匆的過客。但這樣的曾經(jīng)“擁有”，還不如真正懂得欣賞它的人駐足在玻璃柜前十分鐘。所以我建議收藏愛好者多花時間學習相關知識，博物館、拍賣預展、古玩市場都是很好的學習機會，在還不是很了解的時候，多看少買是明智的選擇。

收藏的樂趣也在于分享。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曾將稀世珍寶《 平復帖 》借與王世襄先生拿回家中研究一月有余，被視為美談，這樣的氣魄和胸懷是值得我們欽佩和學習的。

一個人不可能永恒地擁有某件東西，蓋棺尚且未必是“定論”，這一點在婉京的這本訪談集中處處可見。得到了一件好東西，能夠與人分享，其快樂必然大于獨賞，秘不示人不利于交流和進步。幾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收藏者的心胸越開闊，越可能收到好東西。這很像金庸先生筆下的“掃地僧”，佛法越高深，越可能修煉到更多的絕世武功。

序二

馮博一（ 著名策展人、評論家 ）

婉京是我在香港認識的“90后”作家、藝評人和記者。之所以強調(diào)“90后”，是因為存身于每一個時代所依賴的文化背景以及生活狀態(tài)，決定著這一代人的價值觀和思維、行為方式。盡管按時間代際區(qū)分一個人的不同活法，有些不甚科學和準確，也不能較為完整地包容復雜多變的特色，相反還會消弭一些既有的現(xiàn)象，但這只是約定俗成地為了方便概括地表述而已。婉京生于北京，就學于香港、瑞典，工作并兼職于香港、臺灣等多家媒體。在我看來，她的志趣和文化游牧般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文人或記者身份的單向度、同質(zhì)化思維的展開，而是一種個人現(xiàn)實生存實在觀察經(jīng)驗的主觀創(chuàng)作與記述。

其實，我比較感興趣，抑或詫異于婉京如此年輕，卻又如此廣泛地涉獵于傳統(tǒng)文化、當代文化的不同類別，既有江南士風的趣味，又敏銳于當代文化藝術(shù)的混雜，由此構(gòu)成了她偏于古今中外的文化提問、采訪和敘事的內(nèi)在基因。而以女性自喻來訴說著文人理想和現(xiàn)實的針對性，婉京是在此文脈上，并對那種舊式生活的精心醞釀出的詩情畫意，自然形成了她本身所具有的敏感、細微的寫作風格。

古董、收藏或人物，都是在中國文化土壤中的自然演繹。而作為對現(xiàn)實浮躁的“代償”，當代藝術(shù)中諸多的現(xiàn)象，以及活躍的各類關鍵人物，她毫不避諱地表現(xiàn)出對其中的感性覺知，在這種尋拾的考察、訪問中，提示出當代藝術(shù)的影響、作用與價值，也因之在更純粹的意義上成為婉京的自我寫照。當然這是我看婉京《 清思集 》一書的這些文章、采訪所生發(fā)出的揣度，未必與她的寫作主旨相一致。不過主觀設想與文章的效果總是存有距離，尤其是最終作為一件文化產(chǎn)品與作者相脫離，任由其讀者的社會效果來評說的時候。

現(xiàn)在，年輕人選擇一種能夠擁有多重職業(yè)和多重身份的多元生活，已經(jīng)開始成為可能，當人的個性不斷地被釋放，興趣有可能成為謀生的手段時，其多維的綜合能力，對當下文明程度的敏銳，以及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和對社會所帶來的影響或許更為關鍵與重要。據(jù)我對婉京的了解，她的努力，特別是這本書中所涉及的內(nèi)容，婉京應該是其中的佼佼者。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投資，可以說是“自我投資”了。因為只要你擁有豐富的知識積累、才華和能力，就可以擁有多重的職業(yè)與身份，過上更接近于人類原本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一種自主的，多元的、有趣的，同時又能經(jīng)濟獨立的自由。

相對于我們這一代來說，我認同和艷羨于他們無所顧忌的游刃有余，并看他們不同于“80后”一代。但我卻又多少有些違和之感，所以，我更感慨于作為“90后”的婉京，猛于虎！

序三

春妮 （著名主持人）

我是古董、藝術(shù)的“門外漢”，然而，將這本 《 清思集 》 書稿捧在手上，幾天下來就看完了，青銅器、陶瓷、古玉、現(xiàn)當代藝術(shù)家作品的描寫并不難懂，作者由淺入深，分析得有理有據(jù)。

我常常逛書店，這類涵蓋古今藝術(shù)類別的書籍很少看到，市面上比較常見的暢銷書總和成功學、經(jīng)濟管理有關，哲學思想的偶爾見到一些好書，但藝術(shù)門類的很少出現(xiàn)在暢銷書的行列。讀《 清思集 》，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們常將藝術(shù)和人生擺在一起思考，人人都想有一個詩意的“藝術(shù)人生”，誰知這二者的關系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親近。

文中提及木心，讓我想起他說過的話“文集是一棟房子，序言是扇門”，我一邊看婉京的訪談文章，一邊想如何才能打開這道夾在藝術(shù)與人之間的門。陳丹青在此書收錄的對談中提及讀者與木心之間的鴻溝，我認為這是由時代造成，同時也是交流造成的。人與人，正是因為產(chǎn)生了想了解彼此的欲望，才有了進一步的交流。

現(xiàn)當代藝術(shù)部分，提到了荒木經(jīng)惟、李禹煥等日韓知名的國際藝術(shù)家，訪談中收入了希客、小漢斯等國際策展人的中文采訪。這些人在很早以前已經(jīng)蜚聲海外，他們是歐美重要博物館的常客，可放在中國就相對不那么知名。我對當代藝術(shù)了解不多，只是喜歡逛博物館，尚能夠感受到這種藝術(shù)普及教育上存在的“時差”，“時差”作用下造成了“鴻溝”。

對于此類“鴻溝”，交流將成為核心的解決辦法。文化向來沒有優(yōu)劣、高低、好壞之分，在面對文化輸出、沖擊和碰撞的時候，懷揣一顆包容的心更顯得重要。將西方文化引入的同時，不斷反思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之相呼應的地方，尋找獨特性的一面。

《 清思集 》有一個有趣的出發(fā)點，在于它呈現(xiàn)“矛盾”的方式。東方與西方美學、古代與現(xiàn)代藝術(shù)、藝術(shù)品的商業(yè)價值與歷史價值，這類對比鮮活地交錯，透過收藏一事指出藏家的心態(tài)與目的。每個時代免不了有一些投機分子，但真正嗜古好古的人數(shù)量絕不會因為投機行為而減少。其次，伴隨著“矛盾”而來的還有作者的筆下用意，她沒有刻意吹噓、迎合某個人或事情，反而將刻畫的重點落在解決受訪者與其收藏史的關系中。例如，在“明式家具”那一篇寫有一段“誤將珍寶養(yǎng)家禽”的故事，在“南宋公道杯”一篇講述文人行酒猜枚的趣味，均展現(xiàn)了對比背后的思考——舊的東西何以更新？過去的事何以為現(xiàn)代人所用？

且看收藏，這是一件私人的事，有的藏品由幾代人經(jīng)手，藏家家中設有暗閣，外人恐怕連見識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古時讀書人都是喜歡藏些東西的，閑來無事可與摯友分享，久而久之形成一種生活、處世的態(tài)度。

當然，收藏離不開“癡”的成分，這有點像小時候分糖果、桃酥，一塊要掰成幾塊，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拿出來，不舍得吃，聞聞香味，然后放回原處。

這種“癡”是要慢慢汲養(yǎng)、消化而成，直到將手中器物當成自己的親人，為它著想、為它尋覓新的主人，這一輩子的相處才算畫上了句號。把藏品讓渡給下任，依我看并非壞事，人短短數(shù)十載的生命不比古董字畫千百年的經(jīng)歷，相互陪伴就是最好的相守。這也是我推薦《 清思集 》的原因，如書中寫道：“收藏是風雅之事，亦講緣分，聚散有時，強求不得。收藏一時也終有轉(zhuǎn)讓的一刻，修煉的是藏家識物知天的心性�！�

寫在清思之外

周婉京

每到為自己寫序之時，尤感到中文筆力之不逮，藤角紙上大字還未寫幾個，困意已爬上眉梢。這本有關藝術(shù)的訪談錄，如有幸的話，此時應置于你股掌之上。請先恕我斗膽借用了魏詩人阮籍的《 清思賦 》一名，偏要與懷古共冶一爐，取了個“半洋不土”的書名《 清思集 》。

再饒的恐怕要數(shù)文辭中的嘮叨。凡事經(jīng)我一問，由受訪人一答，輕者重，緩者急，看似非帶出些滄桑感不可。竊以為，因文中多論述古董與現(xiàn)當代藝術(shù)的景況、現(xiàn)象、問題，略有沉重的筆觸但不是刻意為之，這好比是耋者的哽咽，裹挾著口述的歷史，載入了此書的字里行間。我非耋者，也非智者，好在訪談之人多為睿智之士，沾了他們的光，欣欣然犯下這錯。

《 漢書·禮樂志 》有言：“勿乘青玄，熙事備成。清思眑眑，經(jīng)緯冥冥�！鼻逅嫉谋疽庵盖逖琶篮玫那樗�，只不過倘若細數(shù)中國文化中的情思，從古董推演到當代藝術(shù)，不自覺地被引入勝，直到潛意識里悄然行至“物我兩相忘”。常有從事當代藝術(shù)的朋友說，古典的東西不敢多看，李唐、范寬的畫不敢多看，宋四大家、山谷道人的帖不敢多臨。這是一種文藝復興式的催眠，不到“玩物喪志”的田地，斷然不會回頭。其間，斯人不舍晝夜地癡癡吟著“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

本書未存囊括天下珍奇的雄心壯志，只求通過古今、中西藝術(shù)的并置、比對與沖突，講一些久遭遺忘或鮮為人知的故事。許多對話在香港發(fā)生，因為此地是多家國際拍賣行的兵戎相交之地，但同時藏著頗多“隱士”，這群人紛紛于此建立了自家的堂、齋、樓、閣、館、房。

前不久，我有幸造訪大藏家葛師科先生的藏竇，他的藏品著實令人心有戚戚。這天民樓主人按照瓷器的青花、彩釉、單色釉門類在家中設立三個展區(qū)，單是存放青花的一區(qū)就有近百件器物，小到酒杯，大到米缸，應有盡有。據(jù)葛老說，多年前，香港蘇富比拍賣行的專家團隊特往家中估價，葛老尋思著“也好，正想知道這批東西總共值什么價位”，可是前后估了三次都沒能估完。單是桌臺上隨意擺著的一個明永樂年間的青花瓷碗，就能成為一季拍賣的焦點。這個外行看起來不怎么起眼的小碗，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被其父葛士翹以一百五十萬港元購得，要知道當時港島淺水灣麗景道的大屋僅需十萬。有趣的是，數(shù)十載過去，房價飆漲，古董在漲，當代藝術(shù)品亦漲。不變的是，彼時的一只碗，今朝依舊可置換幾套洋房。

價值的問題在評論機制、參照體系頗為混亂的現(xiàn)代社會，一直是個擾人的問題。當預估價、成交價、售價成為左右人們判斷的條條框框，藝術(shù)品、藝術(shù)史自身因為沒有花花綠綠的衣袍，顯得無足輕重了，甚至難以和商業(yè)模式相提并論，被“簡而又減”的內(nèi)容方才是最需要被關注的東西。

魏晉時的一座佛像、唐宋的高古陶瓷，或抽象到一個線條、一抹筆觸，足已。面對它們，我這樣的“說書人”左右為難，說緬懷太重，說調(diào)侃太輕浮，只因一個念頭：想把歷史的來龍去脈梳理清楚，縱然時間倏爾而過，總有一點兒什么會被記住，而銘刻的方式毋需和金錢直接產(chǎn)生聯(lián)系，毋需是沉重的話語。敘述到詞窮、爭論到面紅之時，萬千煩惱絲又跑出來，它們絕非“清思”，但“清思不清”可視之為得意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