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卡夫卡比肩的世界級文學大師
首屆布克國際文學獎獲得者
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
——伊斯梅爾.卡達萊
希臘 阿爾巴尼亞 奧斯曼土耳其 帖木兒帝國 中國
迷宮般循環(huán)往復
一部鎖在銀行保險箱里的手稿
三個充滿荒誕與隱喻的黑色寓言
這或許是卡達萊偉大的一本書!都~約客》
2016年9月中旬,距離諾貝爾文學獎頒獎還有一個月之際,騰訊網(wǎng)、鳳凰網(wǎng)、北京青年報……各大媒體的文化版編輯再次撥通我和我?guī)孜煌碌碾娫挘骸罢埪?lián)絡高興老師接受我們采訪!罢埓覀兟(lián)系鄭恩波老師!薄罢堅賻臀覀兣c卡達萊做一下溝通!薄绱硕喙荦R下,如此嚴陣以待,皆因過往的十年以來,伊斯梅爾·卡達萊始終位居各大博彩公司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的前列。
出生于阿爾巴尼亞的卡達萊在中國一直名頭不夠響亮,甚至對于很多年輕讀者來說,聽到阿爾巴尼亞這個名字,還以為是某個非洲小國。而事實上,早在2005年,卡達萊便以他的成名作《亡軍的將領》一書獲得首屆布克國際文學獎。歐美文學界交口盛贊他可與海明威、卡夫卡等大家比肩。而中國與遠在東歐的阿爾巴尼亞之間錯綜復雜的淵源,也是卡達萊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主題。
卡達萊因幾部長詩而奠定在阿爾巴尼亞的文學地位,因長篇小說《亡軍的將領》在三十余國的出版而蜚聲國際文壇。然而,阿爾巴尼亞國內(nèi)政治環(huán)境的風云變幻,令他的命運也隨之多舛。
1986年開始,卡達萊陸續(xù)將幾部小說以及一些詩歌的手稿分批帶往法國,因為這些在當時的阿爾巴尼亞是無法出版的。按照當時阿爾巴尼亞的法律,絕對禁止“泄漏”文學稿件,所以卡達萊將其偽飾成用阿爾巴尼亞語翻譯的西方作品。他將手稿中的名字和地點替換成德國或奧地利的,假稱其為西德作家西格弗里德·倫茨的著作。為了將風險降到*低,他每次只帶幾頁,*終通過一位法國朋友兩次飛往阿爾巴尼亞,將稿件全部帶到了巴黎。
這些稿件被存放在巴黎城市銀行的一個保險箱里。它們清楚而直接地表達了卡達萊對阿爾巴尼亞政體的看法。其中便包括《長城》一書的部分手稿。在此之前,他只是間接或隱晦地提及此事。
當時的卡達萊,對阿爾巴尼亞時任政府的垮臺沒有任何預知。他之所以將那些“危險的”手稿轉(zhuǎn)移至巴黎,是為了讓出版商能在自己突遭自然或是“意外”死亡的時候,能將這些不為人知的作品迅速出版。
時過境遷,隨著蘇聯(lián)解體,東歐劇變,阿爾巴尼亞的政局也不復從前。這些手稿在1994年到2003年的十年間陸續(xù)在法國出版,隨后又在阿爾巴尼亞發(fā)行——而且是以兩個版本,被偷偷帶出阿爾巴尼亞的假冒西方作品版本以及恢復本來面目的原始版本?ㄟ_萊正是希望它們以這樣的面貌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希望它們能跨越將阿爾巴尼亞與世界分隔開來的那條鴻溝。
蠻夷勇士庫特盧克
首領們已經(jīng)聚集在忽里勒臺,帖木兒可汗的命令已經(jīng)抵達!扒f不要冒險越界到另一邊,”上面寫道,“因為那樣你們將萬劫不復!笨墒窃讲蛔屛胰ィ曳吹乖较肟邕^去看看那里的城鎮(zhèn)和那里的女人,聽說她們在锃亮的鏡子中能變成兩個人,除了一層他們稱之為絲綢的薄紗什么都不穿,女人的快樂夾縫比蜂蜜還要甜美,可這些該死的石頭堆不讓我過去,它阻礙著我,壓抑著我,真想用短劍將它刺上幾下,雖然我也清楚,鐵器對它不起什么作用,因為兩天前的地震它都能經(jīng)得起。當顫動的大地和那石墻在彼此較量的時候,我在震動中高呼:“你是唯一能讓它倒下的!”可最終還是沒有什么作用,城墻勝出了,它讓地震偃旗息鼓。望著地震最后的幾下抽搐,我流下了淚水,就像一頭被人砍斷喉嚨的公牛,直到,唉,我看到它沒了氣息,老天啊,我是那么傷心,就像那次在別特-帕克-達拉平地上我對統(tǒng)帥阿巴嘎說的一樣:“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想大喊幾聲!彼麑ξ艺f:“這片草原叫別特-帕克-達拉,是饑餓的草原,如果你體會不到自己的饑餓,就會感受別人的饑餓,那么策馬前進吧,孩子!”那就是他們告訴我的:草原的兒子,策馬向前,什么時候都不要停下來,可如今這堆石頭讓我無法前進,它擋住了我的去路,它與我的戰(zhàn)馬赤膊對峙,它的骨子里都在嘶喊,我感到自己正在被它拉進陰森的灰泥中,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它正在把我的臉變成灰白色,正在讓我融化,將我漂白,啊……
宋督察
日子還是這么一天天無聊地過著,就好像被突然切換到了晚年。我們還沒有從周末遭受的地震中恢復過來。
他的兩輪戰(zhàn)車停在我們的瞭望塔前,他說:“我來自教坊司二十二號!睆哪菚r起,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或者說是某種極其類似的感覺。我問他那個部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是不是真的想為長城修復工程中的軍士和匠人們演奏幾首曲子或是唱上幾段,他高聲大笑了幾聲!拔覀儾坷锏娜撕芏嗄瓴蛔瞿欠N事情了!”他接下來對我們說的更是令人驚駭,以至于我的副將一度打斷他,哀傷地向他詢問:“那都是真的嗎,還是你在開玩笑?”
過去的幾年里,我們當然聽說過,朝廷中的一些部、署雖然還保留著傳統(tǒng)的名號,可是職能早已完全改變了——但事情竟然如此離奇,聽說為皇帝提供增強性能力的藥,竟然成了水軍要員的主要工作,而艦隊卻掌握在宮中大太監(jiān)的手里,唉,沒人知道這些人的腦袋都在想什么。他說,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澳阒垃F(xiàn)在銅礦和鑄造廠歸誰管嗎?這些天誰在操控外務決策?誰在掌控朝廷事務?”
對于他的傾聽者流露出的慌亂,他下巴一沉,帶著沾沾自喜的滿足。他在那兒自問自答,就像將啃了很久的骨頭扔向饑餓的野狗。他壓低聲音,向我們道出了實情,如今負責閹割太監(jiān)和特務工作的是內(nèi)閣。他根本沒給我們時間喘息,繼續(xù)透露說,最近,皇宮里的太監(jiān)集團掌握了不可名狀的權力。他認為,那些人不久將完全控制朝廷,中國也許再也不會被稱作天朝上國了,或是中央之國,倒是可以輕易地成為閹人的天朝。
他狂笑了幾聲,然后臉一沉!澳銈儾环烈残σ恍Γ彼f,“可是你們不知道,一旦清醒,它會帶來什么樣的恐怖!睕]有一絲笑意,更談不上大笑,我們的臉色變得像焦油一樣黑。他還在那里繼續(xù)說著,每句話都帶著一句“你們不妨也笑一笑,可是……”,在他看來,我們笑了也不會意識到隨即到來的災難。因為我們不知道,男子氣概的喪失會使一個男人的權力欲增大十倍,等等。
夜晚悄悄地到來了,他這次喝得更多,尤其是快結束時,那種在我們身上作威作福的快感還有那種來自京城的驕傲,慫恿他向我們泄露了更多可怕的秘密。也許他說得太多了,可是每一句都很有分量,從中你能感覺到,它們?nèi)鐚嵉胤从沉水斀竦木謩荨.斘覀冮_始議論來自北方的威脅時,他又像之前一樣輕蔑地大笑起來!昂托U夷開戰(zhàn)?你們怎么這么天真?我可憐的、親愛的吃公家飯的兄弟們,你們竟然相信這些胡說八道的東西!長城的重建工程?開不開戰(zhàn)與它一點關系都沒有!相反,那是與蠻夷簽訂的第一份秘密協(xié)約中的一個而已!你們?yōu)槭裁茨敲纯粗,眼神像鱈魚一樣呆滯?是,就是呀,長城的修復工程只是蠻夷所提要求中的一個而已!
“不,不會的!”我的副將傷心地說,一下子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我們的這位客人從容不迫地繼續(xù)說著?梢源_定的是,中國修建長城是為了保護自己免受游牧部落的侵襲,但是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事情早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是呀,”他說,“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太多的改變,的確,很久以來,中國都很懼怕蠻夷,而且未來的一段時間可能還會有理由懼怕他們。但是也有一些時候,蠻夷是害怕中國的。如今我們就處在這樣的時候。蠻夷懼怕天朝。那就是他們堅決要求重修長城的原因!
“可那多瘋狂!”我的副將說,“害怕一個國家,卻讓它加固邊防,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老天!”我們的客人喊了一句,“你怎么這么沒有耐心?!讓我把話說完……你們那么瞪大著眼珠子盯著我,簡直就像一群野鵝一樣把我打斷,這還不是因為你們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所有疑惑的關鍵就是:懼怕;蛘哒f得更準確點,是骨子里的懼怕……現(xiàn)在你們給我好好聽著,都聽進腦袋里:中國的懼怕和蠻夷的懼怕,雖然漢語里它們都被稱為懼怕,但二者卻大不相同。中國害怕蠻夷的破壞力,蠻夷害怕中國那種柔軟。它的宮殿,它那里的女人,它那里的絲綢。在他們眼中,那所有的一切都意味著死亡,就像蠻夷的長矛和揚起的飛塵意味著中國的末路一樣。那么這座奇怪的城墻,它屹立在二者之間就像一個障礙,有時候卻也有益于某一方的利益,有時又有益于另一方的利益,F(xiàn)在,它的存在就有益于蠻夷的利益!
真想當面罵他一頓,或是把他稱作大騙子、小丑、吹牛精,這樣的想法一直在我心里忍著。就像他到現(xiàn)在為止所說的所有事情一樣,這些想必也是真的。我還模糊地記著成吉思汗攻占中國時的情形。他把我們的皇帝們推下臺,讓自己人取代他的位置,后來又換掉了那些人,因為他們明顯變得柔弱起來。幾年前的一次晚宴后,我們的嚴杰閣老妄言大明最后四代將被蒙古人把持朝政,他難道沒有因此而獲罪嗎?
所以,長城的修復工程是蠻夷提出的要求。帖木兒要比他的前輩深謀遠慮,他已經(jīng)深知,攻占中國不僅是沒有意義的,也是不可能的。中國被刀劍奪走的東西會被絲綢重新贏回來。所以帖木兒情愿讓邊境線封閉,也不會發(fā)動進攻。這一點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使團剛剛經(jīng)過長城,兩邊的雙方就都平靜了下來。我們這些人竟然輕率地將之歸因于一個解不開的謎題,歸因于一種愚笨,甚至是因陽物增大鏡而引發(fā)的一種錯覺,實際上,這直接緣于雙方的意愿。
那天晚上,很多想法涌動在我的心中。與我們想象的相比,哪個朝廷都要明智得多,也要愚蠢得多。我回想起雙方的很多官員在一輪一輪地會談?扇缃,我看他們的眼光卻完全不同了。成吉思汗的魂魄早已不再強大,我常常從在北方從事間諜工作的人那里聽說這一點。但是我們聽到了也不會去關注,只是告訴自己:這些不過是關于蠻夷的傳說而已。他們變得柔弱多了,后來又強硬起來,對這種事情認真,就像試圖去解讀白鸛在天空中飛行時不同的陣形一樣。但那根本不正確。在這個灰色的大草原上,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是很奇怪的,我考慮得越多,它看起來就越重要。一個巨大的變化正在控制著這個世界。游牧民族已然黔驢技窮,而帖木兒,那個老天不知為何非要他成為跛子的人,正在構建一種全新的權力的平衡。他已經(jīng)讓數(shù)個民族遵從唯一的信仰,伊斯蘭教,現(xiàn)在他又試圖將他們安置在一片將來可以成為國家的領土之上。這些不同種族之間的互相侵犯此前看似令人費解,現(xiàn)如今可能要在這地表之上停下來了,盡管尚不明晰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你永遠弄不清,一個被控制的蠻夷與一個隨心所欲的蠻夷相比,哪個更危險……我想象著帖木兒就像一根長矛屹立于亞洲的中央,他周圍的那些牧民聽著他的訓誡,他要求他們停止野蠻的劫掠,卻鮮有人做出回應。
從高高的城垛上,我能望見這片城墻的整個輪廓,月光似乎將它全部展示在了我的眼前。我試圖去想象,帖木兒第一次看到它的輪廓時會做何感想。他一定會想:我會把它推倒,夷為平地,在上面種滿青草,讓它永遠都不能恢復原來的線條。然后,考慮到如何保護他那僧院一樣嚴苛的王國免受放縱的柔風侵擾,他一定又會自言自語地說,即使是老天也無法給他獻上比那城墻還珍貴的禮物……
第二天,天還沒破曉,當我們的客人乘上他的兩輪戰(zhàn)車準備上路的時候,我還很想問問他那個教坊司二十二號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但是,出于種種原因,我也不知自己這樣做算不算有些冒失。多少是有些不禮貌吧,我猜,還有點擔心會聽到某件新的讓人惡心的事情?粗R車在兩堆碎石中間嗒嗒地跑遠,我的副將罵了一句:“真希望你把那該死的脖子摔斷了!”
我們感到有些沮喪,眺望著遠處的景色,雖然這些年來我們的眼睛對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再熟悉不過了,如今它看來竟是另一番樣子。我們曾經(jīng)咒罵過我們的客人,希望他的馬車能翻倒在路上,可實際上,正是他報復了我們一頓,他把我們的想法徹底顛覆了。
就是說,長城已經(jīng)不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很顯然,它被凍結在時間里,被封存在空間里,雖然它下方的一切都在隨風變化——邊界、朝代、聯(lián)盟,甚至是不朽的中國——可是長城卻恰恰相反。變化的是墻體。比婦人還要無信,比天上的云朵還要善變,它把自己石頭做的軀體伸展到千萬個盟友那里,就是想要掩飾自己只是一個空殼的事實,里面包裹著的是內(nèi)心的空虛。
逝去的每一天都讓人倍感乏味,我們開始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在多大程度上成為長城的一部分或是它的包袱。它背叛了我們,還要給我們帶來這么多的痛苦,當我們明白了這一點,就開始咒罵它。我們那位客人預言說,終有一日,長城會再次為中國效力,這不過是個小小的慰藉罷了,就像在別人看來,長城所謂的內(nèi)部變化也許構成了它真正的實力,因為沒有了它們,它將一無是處,不過是一堆死氣沉沉的尸體。
當我在清晨時分眺望它時,一切都籠罩在寒霜之下,我滿腦子都是陰郁的想法。可能我們所有人都是如此。它在每個人的身上都體現(xiàn)出一樣的特點——灰色和神秘——即使當所有的人性都消失殆盡的時候亦是如此。它會腐蝕人類的尸體,就像我姑姑的手鐲,她長眠于地下多年,卻仍受其侵蝕。
長城腳下一名蠻夷探子的死亡,讓我們從麻痹之中清醒過來。之前我們經(jīng)?吹剿絹碓浇卦诔菈吋柴Y而過,就像要把自己粘在墻上一樣,直到最后,他像一只盲目的鳥兒徑直撞上了城墻。
我們沒有等待任何指示,只是準備好一旦上司詢問,能夠?qū)Υ舜问录龀鼋忉,可能是我們這一方的原因,也可能是蠻夷那一方的。當我們檢查城墻沿線五十英尺或是更長一些的道道血跡時(看來那個騎士把自己弄傷之后,曾經(jīng)猛刺戰(zhàn)馬,刺激它跑得更快),我的腦海中一下子浮現(xiàn)出那座遙遠的小橋,突厥人說,它需要祭品。老天,我想,它們這么快就聯(lián)系到一起了嗎?
我又努力地思量著這個兇兆所走過的距離,這個兇兆會轉(zhuǎn)移到何處,還有那座上下顛倒的橋的影像背后,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它不過是這個世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成百上千個令人誤解的影像中的一個,只有在你經(jīng)歷了之后才會看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