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本書以“重商主義”和“國家趕超”為焦點,著重闡釋一個命題:重商主義實乃國家趕超的必由之路。假如該命題聽起來有異于流行“常識”,則更可說明,本人的經濟史研究及這本書冊尚有價值。
至少自近代以來,你追我趕、競相發(fā)展進一步成為世間常態(tài),落后者該采用何種方法加速前行甚至后來居上,也成為主政者與研究者念茲在茲的經國大事。那么,在至今有數的趕超成功案例中,從早期現代的威尼斯和荷蘭、19世紀前的英國和法國,到19世紀的美國和德國、20世紀的日本和韓國,究竟有無以及有何一以貫之的要訣呢?我的答案是:有的,此即重商主義。
毫無疑問,這個重商主義決非主流話語中的“重商主義”,因為由亞當·斯密起,重商主義早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而本書的歷史考察足以表明,真實的重商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把金銀積累、貿易保護、工業(yè)扶植、就業(yè)促進、國家干預、強權打造、殖民擴張等方針融為一體的民族主義發(fā)展戰(zhàn)略,其中尤其包含了前人本已領悟、后人卻有意淡忘、今人多不甚了了的趕超發(fā)展之道。
常言道,大道至簡,重商主義所包含的趕超發(fā)展之道其實也不復雜。撥開主流經濟學的理論迷霧,細察近現代國家趕超的政策實踐,可見趕超之道原已蘊含在重商主義的以下要點中:
——不同類型的經濟活動具有不同的質量內涵,有些活動更有利于經濟增長和福利改善;區(qū)分不同經濟活動質量高低的要害在于,它們究竟是報酬遞增的還是報酬遞減的;只有報酬遞增的經濟活動才能降低擴張成本、造就規(guī)模經濟、帶來更大收益、提供更多就業(yè)、擴大競爭優(yōu)勢、奠定繁榮基礎,一國由貧弱邁向富強特別是加速發(fā)展根本上有賴于此。
——農業(yè)及其他初級生產屬于報酬遞減的活動,工業(yè)制造才是報酬遞增的活動,其中的技術創(chuàng)新尤能推動生產力提升和經濟增長;工業(yè)進步和技術變遷長于引發(fā)不完全競爭,由此能比農業(yè)等初級生產帶來許多倍的收益;一國應該在報酬遞增部門積累自身比較優(yōu)勢,出口制成品、進口原材料才是“好”的貿易,專門從事報酬遞減的經濟活動終將落入貧困陷阱。
——越是數量大且多樣化的工業(yè)活動越能創(chuàng)造有活力的經濟結構,帶動商業(yè)和農業(yè)的成長,同時吸引更多素質較高的人群參與其中;城市化特別能產生人口和工商業(yè)的群聚效應,良好的地理條件和后天的基礎設施更會放大這種多元群聚效應;多元群聚的環(huán)境能夠生成復雜的分工協(xié)作和互動激勵,從而造就一個不斷強化、良性循環(huán)的經濟加速增長體系。
——日益復雜的經濟活動需要適宜的制度環(huán)境,市場本身也由制度所規(guī)范和支撐,政府的作用、良好的治理因此至關重要;政府尤可以協(xié)助培育具有報酬遞增特性的產業(yè)與技術,以此干預經濟結構的演化方向;政府干預突出體現于,通過關稅、專利等手段保護市場與知識、吸引先進生產要素、移植外國新興產業(yè)、鼓勵進口替代與升級并轉而推動出口。
——國際競爭中的成功關鍵在于效仿領先者,從事高質量的經濟活動,專業(yè)化于報酬遞增部門,邁向更高的生產和出口結構;而失敗根源在于被剝奪了或放棄了發(fā)展制造業(yè)并提升經濟結構的機會,最典型者莫過于殖民地;凡是“棄工業(yè)化”者,只會陷入低技術、低競爭力、低附加值、低工資的惡性循環(huán),被鎖定于貧困和依附狀態(tài),從而更難以追趕先進。
以上要點或許頗顯新潮,但是400多年前的重商主義先驅(如那不勒斯人安東尼·舍拉)實際上早已提出這些見解。重商主義的國別“版本”,無論是意大利的“國家經濟學派”、西班牙的“欠發(fā)達經濟學”、法國的“科爾貝主義”,還是德國的“官房學派”、英國的保護主義“貿易學”、美國的“美利堅體制”,都在16—18世紀集中討論過相關問題。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尤其針對英國工業(yè)革命后的新局面,光大了重商主義趕超之道,確立起一個與斯密學派“世界主義一體發(fā)展范式”相對立的“民族主義趕超發(fā)展范式”。
應當強調,從舍拉到李斯特,重商主義者展現了很好的政策直覺,經世致用而非坐而論道原乃其突出品格。他們的探究申論始終直面富國安邦、爭強好勝的迫切現實需要,也由此有效推進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國際趕超發(fā)展。然而,偏偏在英國長期依靠重商主義而趕超成功后,重商主義的前述“明智之道”(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語)隨即橫遭非議,輕則被藐視為純屬“靈機一動”的權宜之策,重則干脆被斥為“徹頭徹尾的思維混亂和胡說八道”。如此一來,契合落后國需求的這套重商主義不僅得不到正面?zhèn)鲹P,反而被打入“前斯密時代經濟謬誤”的冷宮,豈不哀哉?
可慰者,話語不可能被徹底壟斷,真相尚可從歷史中窺見。世上主要大國的近現代經濟發(fā)展歷程終究有案可稽,重商主義趕超之道的屢試不爽也從來有跡可循。本書對荷蘭、英國、法國、德國、美國、俄國等列強的經濟史考察及相關理論分析,即展開了一種沉入歷史、窺視真相、驗證規(guī)律、啟迪現實的嘗試。其中的核心點就是揭示,當前的富強國家在自己貧弱的當年,是如何借用所謂“異端”的重商主義手段而迎頭趕上的。歷史堪稱社會科學的實驗室,查檢過往的經濟“實驗”無疑有助于呈現實證經驗、重拾趕超之道,也可為當今中國的趕超實踐提供資鑒。當然,歷史不可能簡單重復,所以重商主義趕超之道也必然需要我們參照國內外變局而權衡采用、適時匡正、揚長避短、興利除弊。
多年來,我圍繞本書主旨有計劃地展開研究,書中內容先以論文及譯序、評論、訪談等形式陸續(xù)發(fā)表。特此感謝原刊方《社會科學》(第一、二、三、五章)、《馬克思主義研究》(第四章)、《國家現代化建設研究》(第六章)、《政治經濟學報》(第七章)、《史林》(第八章)、《海派經濟學》(第九章)、《國外社會科學》(第十章)及《社會觀察》《解放日報》《中國社會科學報》《社會科學報》《澎湃新聞》《學人讀書》,以及曾予轉載的人大資料中心《理論經濟學》《世界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還有刊登了序文等的商務印書館、中央編譯出版社、中國出版集團、現代出版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上海遠東出版社。全部文章本次匯集成冊時又作了統(tǒng)稿和修訂。
虛言不贅,謹此為引。
梅俊杰
2023年8月12日
于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史研究中心